《逐将》秋庚白

96、久别

　　七月二十二。
　　巨大的火球擦着头顶的碧空，劈开一朵朵无暇的云，带着极强的劲风朝着雯桦的方向飞速逼近。

　　刚被明军发了食水的雯桦流民怔怔看着那颗擦着头顶飞过的庞然巨石，哪还有吃喝的情绪，只瞧着它掠夺般的姿态擦碎雾岭的群山山巅，碎石和火光仿佛流星一样从云端下坠。

　　那颗火红的巨物又继续飞驰，经过浩渺草原，再过雯桦先兆关那排巍峨蔓延的璀璨矿山，而后轰然一声巨响炸开，□□的矿山瞬间被炎热的巨浪震碎，更为闪耀的碎石如星海倒灌，埋没进四面八方瞬间从地底涌上平面的火海里，灰飞烟灭。

　　巨大的震颤让千里之外的连绵雪山都颤抖不停，脚下的广袤土地更是仿若被无形的力量生拉硬拽，逐渐裂出几道巨大的豁口，朝着雪山的方向蔓延开。

　　冰湖的水也因此掀起巨浪，朝着围绕冰湖所建的十几座城池漾开，冲过稳固城门，越过错落楼宇，直到没过凡人膝头。

　　无人在意湖水冰凉，因为强烈又炙热的气浪正如狂风席卷，撞到十几座城池固若金汤的青石高壁上，继而上层的狂流又掀翻了连甍接栋的楼台尖顶，直至朝着正在西下的残阳冲去，与如血的霞光交汇，让天地间都染上了凄凉的颜色。

　　即便被城墙挡住一部分风力，凡体肉身依旧被自然的咆哮划破表皮，震耳的‘轰隆’声越来越远，城内抱头凑到一起的人才缓缓抬头，目睹了一场极尽灭顶的飞来横祸。

　　雪山脚下，冰湖四周陷入一种对灾难到来猝不及防的阒静。
　　但很快，随着人群耳鸣逐渐消失，狂热的欢呼和喜悦轰然而至，大难不死的侥幸和劫后余生那种推开绝望的胜利，甚至对还能呼吸到冰湖清冽空气的喜悦，让所有的人都在感恩甚至还愿。

　　“...梦都不敢这么做...”妘亿把脑袋上吹得完全乱掉的头发往后一捋，依旧瞧着雯桦旧城的方向陷入无法摆脱的迷茫。

　　一样的表情出现在周围所有人的脸上，唯独秋世博忽然转开眸光，朝着不久前挤到秋萧曼身边那个已被尘灰染脏的月牙白看去。

　　他依旧站在风来的上首，环抱着秋萧曼那个单薄的身子，此时巨风才过，他终于得以松开手臂去迎怀中正对她满目感激的目光。

　　天灾面前，明蔚哪还顾得上秋萧曼在不在意的礼节。

　　即便上一世他也不知道这颗碎星的威力竟这么大，即便有群山阻隔，却还是险险将他们吹得魂飞魄散。
　　生死关头，他只希望能在她身边，即便灰飞烟灭，两个人也是纠缠在一起的。

　　此刻看着她毫发无伤，心里的沉重才终于落下，紧紧拥着她的双臂也随之松开。

　　秋萧曼的视线却没离开他，只见他非常嫌弃地薅了把自己被风沙和热浪吹干的发尖，又转脸嘲旁边站岗的银甲勾勾指。

　　一副耐心尽失的样子与方才不顾死活地凑到她身边的样子反差极大，秋萧曼忽然笑了，将他勾指的手按下，忽然道：“这么多日，你让大家凑在这，是怕房子会倒？”

　　明蔚被她这么一问，才将目光收回，落到她依旧智慧的满目质疑上，生怕言多语失的人只谨慎的点点头。

　　秋萧曼便又问：“即便先前的预测皆是占星所见，你又怎么会知道雪山这一带能幸免？”

　　同样感到好奇的秋世博也在两人身边悄悄听着明蔚的解释，知女莫若父，这个问题也正是他想问的。

　　谁知，明蔚却仿佛有意避开了这个话题，生硬抬眼去看台上被削了一半的妘坤，被刚才那阵狂风一吹，此时远观着就已是断气之象。

　　知道他是不打算说这个秘密，秋萧曼便也没强迫，便又问：“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明蔚这才收眼回来，肃然道：“要做的事情很多，明军的水粮支撑不了太久，重建城池却也是大事。”

　　话音才落，秋萧曼便放眼去看台下挨近雯桦王的那侧哭嚎阵阵，因被满城的欢庆声覆盖住，这才没人注意到那些贵族的死活。

　　明蔚也顺着她视线瞅了眼，没什么情绪，却仿佛想将秋萧曼的注意力拉回，道了句：“大灾已过，我要回檀原。”

　　秋萧曼的反应确实如他所愿，满目惊讶回望。

　　即便只流露出这样微弱的关怀，明蔚也满足地笑了，又道：“重建雯桦需要时日，四十万大军留下帮你。”

　　这样的计划并不是一日做下的决定，从粮草军备，到明军士气，明蔚恐怕早就安排好了。

　　还以为秋萧曼会问自己何时走，却没想到从她那双杏仁眼中逐渐看到了越发不舍的水光。

　　这样的沉默让明蔚甚至觉得自己仿佛自作多情，依旧满目温和地勾起唇，回身瞥了眼不怎么待见他的秋世博，埋怨的口吻：“省得有人嫌我杀戮过重。”

　　“...”
　　秋世博佯装没听见，扭开脸。

　　再回过脸，秋萧曼已然垂眸，流露的情绪看不真切，只冷漠道：“希望你下次来，雯桦新城已初见端倪。”

　　冷声冷语的态度让明蔚心有不甘，他稍偏头，想去扒出她试图隐藏的情绪，便又问：“新城有我落脚地吗？”

　　秋萧曼浅浅勾着嘴角，依旧未抬眼。
　　“来者皆是客，落脚地怎么都会有的。”

　　想要拉开距离的冷漠和刻意保持的生疏让明蔚多少失意地点点头，竟一时语塞，不知该再说什么。

　　瞧着木良畴朝自己走来，想是要安排重建城池的事，明蔚便转身迎了过去。

　　直到明蔚走开，秋萧曼身后的秋世博才将厚重的掌在秋萧曼肩头拍了拍，无声的安慰让秋萧曼眼中极力想要掩盖的泪忽然落了下来。

　　注意到她此时的沮丧，一旁的仲琼芳拦住她肩头，瞧着明蔚依旧意气风发的背影，悄悄问秋萧曼：“为什么不留他？”

　　秋萧曼抿唇，强烈的难以割舍让她控制不住迸发的情感，只低声道：“他的家人都在檀原，那是他的根。”

　　仲琼芳恍然明蔚离开的原因，也让她心里添了几分沉重的可惜。

　　这一别，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
　　明蔚的四十万大军留下，重建雯桦的速度必然是指日可待的，但是檀原却只还剩明军十万，这样的军力完全不能与其他流派相抗衡，秋萧曼甚至不知道他选择这时候回去，究竟还能不能回来。

　　但仅凭现有的粮水储备，四十万大军回不去檀原，所以一开始明蔚就已安排好了雯桦的出路。

　　坚定且不顾一切。
　　^

　　三年后。

　　鹅毛大雪将这片广袤的平原覆盖在宛如仙境的净洁中。

　　碧如宝石的冰湖湖畔，秋萧曼小心翼翼挪开几块湖边随时，让那下面刚冒头的嫩绿草芽得意恣意生长。

　　打鱼的渔民才收了网，拖着满载鱼虾的密网从湖中的木制廊桥走来，带着满心喜悦朝秋萧曼打招呼。
　　“秋将军，又在跟公山大人说话呢？”

　　秋萧曼抬头回了个浅淡的笑，又朝无垠的静湖望过去。

　　自打三年前的灾难过后，明蔚没过几日便离开了。
　　从那时起，这位酷爱着红的女将军忽然就变得更为清冷，时不时都要守在这片厚葬了英雄的无垠之湖坐上一天半天的。

　　随着军民的团结一致，原本天雪的十几座城池逐渐扩建，以至于城池蔓延到西戎边界的草原附近。

　　而靠东的一侧也随着明军和秋军和合力探寻，开采出一大片适合种植粮草的丰沃土地。

　　本还奇怪明军怎么会提议往东探索新地，后来才从木良畴口中得知，早在西戎和雯桦冲突时，天雪就已经跟檀原有了瓜葛，却并非竺青此前说的那般，被明军屠杀殆尽。
　　而是因为那时人丁寥落，天雪的壮年早就加入了明军，而家中亲眷也被明蔚供养在檀原，以至于十几座城池早早便荒废了，才容许明蔚这么多年将缴获小国所获得的财富统统运来这片无人之境。

　　而他所说的六座金山便隐藏在雪山中，也只有他自己，木良畴还有几个高阶将领知道方位。

　　这些数之不尽的财富让雯桦在短短时日内就从周边部落和小国买断了所需的用度，以至于几年的时光，雯桦又恢复了原本的安乐无忧，国泰民安。

　　在妘坤被施以极刑处置后，雯桦王没几日便跟着崩了，之后妘亿这个从没想过要做当权者的人被几十万明军拥护着坐上了现在的位子。

　　木良畴受明蔚的委托留下来统御几十万大军，也早就成了妘亿的左膀右臂，但秋萧曼却始终想不通木良畴对明蔚这般衷心的因由。

　　甚至这么多年他都没要求返回檀原。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逐渐靠近，猜到又是木良畴来送信，秋萧曼收回神思，冷冷问：“明将又来信了？”

　　木良畴“嗯”了声，跟着走到秋萧曼身边将戳了加急红印的信递过去，站在静湖湖畔展望远处的连绵雪山。
　　“阔别已久，还真是想他。”

　　秋萧曼将信展开，一字一字通读，脸上神色稍显失落。

　　木良畴便追问：“又是说檀原发生了什么？”

　　秋萧曼点头，将信折了几下攥在手心里，眺望湖中唱着嘹亮歌声的渔民，“这么多年，檀原依旧内乱不止，想是他不会回来了。”

　　木良畴轻叹一声，“想当初老将军废了那么多心血就想让檀原势强，从此不让旁的小国欺压，却不想时至今日自己人杀自己人，明将即使想颠覆朝局，也无能为力。”

　　即便湖中歌声欢畅，秋萧曼紧蹙的峨眉也依旧不能舒缓，只问：“如今雯桦太平，你不打算回去帮帮他？”

　　“不是我不想，是他让我在这辅佐好新王。”木良畴也蹲下身来，拾起一个扁平的石块朝湖中扔了过去，飞石跳跃，打出数个水窝儿。

　　瞧着他卖力一掷，秋萧曼也跟着他一同发泄愤懑，又问：“我一直好奇，你为何对明将所为从无质疑？”

　　事到如今，木良畴也没什么能再隐瞒的，他笑着说：“我本就不是檀原人，这条小命都是他一口一口喂回来的，没他便没我，”

　　听着木良畴讲述过往，秋萧曼才知道他竟然就是天雪人。
　　那时几国战乱，他随母亲回檀原接外祖父母来天雪避难，却不料中途就被别国的军士砍杀致死，还是同老明将一起路过的明蔚救了大他七八岁的木良畴，后来还带回府上为他亲自疗伤。

　　后来明家几个孩子被送出去，木良畴一直跟着老明将，后来才被悄悄推举去了一个同僚的麾下，从此走上这条武将之路。

　　可以说他是看着明蔚成长的，又看着他义无反顾地将几个哥哥的尸身带回檀原，再到看着老明将撒手人寰，将明蔚一人留在满是痛苦的人世间。
　　那时候，木良畴就发誓要与明蔚共进退，明蔚令他敬爱的将领，崇拜的英雄，更是情同手足的兄弟。

　　然而明蔚也从未令他失望，在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之后，最终还是把他送回了天雪。

　　这让秋萧曼又想起从下一同长大的公山贺，心中惆怅更深。

　　“倒是秋将军。”木良畴扭头过来，试探的口气，“不打算去帮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