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郑卫之音 ...
-
箫声忽然一断,浓愁难掩。
赵政还维持着原先的坐姿,纹丝未动,正应了那句公子温润如玉。虎噙殿的下座,公子王侯莫不震惊僵滞。唯有华阳太后从首座缓缓站立,拍手称赞。
“妙!”
诡异的赞赏,一时间,观看春耕大典排练的观众,莫不毛骨悚然。太后此举,像是适时藏起獠牙的捕食者,一边堂而皇之的展示底牌,一边善心大发地邀请对方凑近。
没过多久,宫人吓得自觉离开,王侯们亦悄悄退席。今日毅当值,毅就坐在赵政斜后方,将剑穗摆向门口,示意离去。
赵政眼神暗示留下。
真是反常到令人胆战心惊的命令,毅心念。
舞剧中的秦躁公,一袭黑衣,飞速掠过半场,直将帽上簪羽奔得倾斜。旋即被野兽装扮的义渠打得大败,直至退到渭水。原本和睦的音乐逐渐疯狂,转变为离谱的咆哮,那光彩照人的舞伶,先是被秦躁公霸占,后来被晋国归来的庶长秦怀公占有。秦怀公作为傀儡,朝政被旧贵把控,于是打算将舞伶献予贵胄,舞伶不愿,遂刺怀公,败赴刑场,一直深藏眷惜之情的郑奴击鼓送,却被盛怒的怀公去目,诸旗飘动,天地皆无,剧在盲奴咚咚鼓点中终结。
鼓声悠悠,奢余绕绕,突然一声崩断,原是抚琴艺人突然弦断,那断弦之声还蛮好听,像是军中系在旂旗上的悬铃猝然坠地,伶人在私官的手势下按次退席。此剧此调,闻者皆有思。
“前有和铃央央,后有断弦凌猎,壮哉!”太后称赞。
毅在军中所识,鼓之所以任也,所以起也,所以进也;金所以坐也,所以退也,所以免也;旗所以立兵也,所以制兵也,所以偃兵也。此剧作为春耕大典的剧目,真是令人浮想联翩,浮想联翩,他望着赵政佁然不动的坐姿,心中忐忑不安。
殿中唯留下赵政与华阳太后。
“这是秦国内廷,不许赵国竖子胡闹!”太后斥责。
原是伶人排练争斗,借题发挥,说那赵质子归国当日便耍着要吃赵食,根本瞧不上咱秦国,也不是什么老秦人,另一个说纨绔子弟都一个样。明面上如此斥责赵政,其实是借机散播华阳太后的说道,借机影响立储事。此事被宫中眼线听得,穿入太后耳中。
眼见王太后正要发难,秦王与吕相踱步入,本意顺道拜访太后,没想到竟遇见这等事。
“你这孩子,早先怎么教你,不要惹王祖母生气。把孤的教导都忘到脑后了吗?看是该好好处罚。”秦王
赵政望向秦王。
秦王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辩解。吕相也在旁边不断暗示。
太后回身,看着父子傅三人,忽被逗笑。
“既然如此,王上与太傅看着责罚吧”太后带着依仗踱步离去,颇有风度。
“千里迢迢,几经颠簸,未曾乞食。宫中饮食各有用度,朕母子刚到,未有安排,幸太后爱我,以成食予,感激涕零,然,唯母果腹,吾饥饿,母遂饪食。”赵政。
“哎呀!”秦王道,只得如此如此,他是没有办法。
“这番时候,公子为太后幽闭,不得见外人,还有笑话可讲。”吕不韦。
“既知是幽闭,便不得阻太后所为。”赵政笑道,不许吕相大惊小怪。
秦王琢磨太后的意思,只是单单罚他紧闭一晚,不许点灯。
漆黑中,那一轮明月,如约从东边地平线升起。月光透过窗扉,镂刻投影于地,仿佛幽魂穿行在群宫,呜咽不已。宫殿最不缺的就是死人,无论多么繁华气派,这点,他在赵王城宴已有领会。他也知道,那些伶人也罢,那日的宫女也罢,无非比他早些步入泥土,何苦如此相累相危?
剑,出窍,反光似烛。赵政忽而羡慕文那样的死士,只需勇往直前,为自己东出一条立身的路罢了,不用思考许多事。
在剑反射出的寒光中,他想起许多前尘往事,千年后世界是否还在运转,一切安好?想到这个问题居然丝毫不慌张,此世的他算是个故作麻木且自我之人。
背后传来铜具触碰桌面的敲击声,打断他冥想。
“酒泡酸枣,失眠有助。”毅洪亮的声音响起。
听得他在漆黑中笨拙的摩挲前行,最后叹气,也模仿赵政刷一声拔剑照路,只是剑不敢出鞘,被按在掌下,举止十分有分寸。
笨拙地在屋内抚剑走动,咚咚撞墙跺脚,一声声强敛焦躁。
“噗——”赵政被逗乐,半响,他压下情绪。
“在下有疑惑。”毅。
“朕~也有疑。”赵政。
春耕为国重中之重,新君更迭,各郡加紧保军事,备敌侵,调政策,修法令,整吏治。春耕大典更是国君借此统筹各地的重要手段,如今华阳太后亲自操持,反而任郑卫之音,但此音又暗含诡充。不可不谓反常。谁是秦躁公,谁又是秦怀公?谁是舞伶,谁又是那郑奴?秦国又将何去何从?望此讥言,凡常贵胄无不羞且走,赵政在邯郸大北城也算是见多识广,不得不多几分猜忌。
“毅,可是世家子弟?”赵政。
剑止,按剑的大手明显一滞,不安地扑通跪下“并非欺瞒,愚之过。愚名毅,家父武任尉,大父骜任将。”
虽然有些许惶恐,但他发声很稳,吐息均匀,未有强烈的情绪震荡。看来是实话,赵政了然。
沉默。
赵政想到那日翻阅武安君所留兵法,短短几字,振聋发聩:最重要是保留有生力量,在尚不能灭掉对方力量时,首要保留己方有生的力量。书简边缘可见昭襄王及后宫吏往来批注,字迹遒劲,【纪长,当苦攻学。】撰刻深浅有方,仿在今朝,近切身慨。读到此处,他不禁潸然泪下,叹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毅僵在地上。
“朕并非责汝,反而要夸汝。”赵政,“如何做到同袍皆浑然不觉!定是一番大功夫罢。”
赵政请他起身,推开窗扇。毅先是极谨慎地观察四周屋角,再一把褪下扇销,用力推开极长的窗扉,巡视一番后。
二人皆坐,四境皆寂,清风徐来,苑囿(园林形式,由商周的“囿”发展而来)清寒,直吹得袖袍阵阵扬起。
“无他,唯熟苦宇之器(粗劣器物)耳。此事言无尽,恕愚书以自解。”毅。
赵政沉思,寂静中唯有清风。
“可,并章闻思。”赵政。
毅由紧张逐渐放松,他自知身在壑谷之卑,走行宫中,唯有谨慎。
“当讲所疑?”赵政。
毅低下头。
“独忍弃我于鄙?”赵政。
毅开口,一字一顿,“愚闻人事跃天者,法。循正则赏,违之必罚。诛亲族,绝骨肉,非惩之烈,在违也,故非避族之小囿,在审达天下之善。盛世律清,乱世纪浊,非道之变,在世之轻重浮,故晦明幽深,作郑卫揶音,明烛苍青,动浮云以乘气。然,与天弗为,亦与法弗涉。今进维围,退互作,左有郑昌之调,右有寸帛之险,恰镇于河中,皆为其骨,其实为固。”
(啊,总之,这套漂亮话的意思:毅我听说,法大于天,不避亲族,所以一定有推达六国天下的时候,但是盛世律法清楚,乱世纲纪迟废混沌,这并不是天道在变化,也不是法律变化,而是世道变化,人心不古哇!前日刚刚遇刺,又虚作郑卫之音,暗示法随势而变,隐晦表达赞同赵政对亲族行为默许的态度。)
毅继续说,“……此愚所以为善,所以为艰,所以为恶,所以为狭。物极则反,善将及矣。”
(这套漂亮话的意思:蒙恬继续说,……此处省略一段重要话,这是他认为好的地方,也是艰难狭隘产生的地方,亦是坏的开始,但是物极则反,最终一定是好的。)
赵政听他所讲,云里雾里绕来绕去,言辞工整,深具秀丽,隐约头疼不已。毅虽发于行伍,倒是善修臣工之什。
“卿大略,奈何安屈一卒?”赵政。
“愚欲以军功启,然后施君志。”毅大声答,心中块垒皆吐,转而悦。
“……”赵政细细沉思,“卿可愿略施智衬我?”
“愿”毅。
赵政取下一把金色秘匙,此物乃东台阁空余房秘匙,卿可于将书简暂置此,朕暇自取。他料想毅定能长篇大论搞来几马车简读,华阳宫寻常阁殿估计装不下,才提前谋及此处。
二人一番商定,竟是直到夜半,月明中天。
毅确善文事,依旧花大功夫精攻武学,天文,地理,琴棋五律皆有所涉,据他所说,大父骜善御,曾从齐都师学书术之道,百般刁难,因破落讽不得,愤懑结怨,遂举家迁至秦,深感军功立身之正,故家中皆行伍,断不敢避而修文事,每每以齐师为例,见则斥之矣,曰:此非正道。
“诶,此言差矣。”赵政,“卿有此道,上天资之,朕之幸也”
明月光华将坠,似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