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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生微成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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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要拿仲父说笑。”赵姬缓步走入屋来,步步生莲,仪态万方。
恰是多亏赵姬走动,支开宫人,吕不韦才“得以”翻墙而入。
吕相身为秦王傅,教导公子名正言顺,华阳太后偏要从中作梗,考校一番,赵政实在摸不着头脑。
见事已备妥,吕不韦直截了当,开始授公子当下行走处事之道。
“宫中之事繁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先生教我。”赵政。
“今,只教一事,名:见微知著。”吕不韦。
“人以事立,事之整机,起,经,展,果。脑子里像看到一块拼图,有许多权谋的模型和套路,随意哪块拼图都回到完整图画中的位置,运用相应的处理手段。时机不同,效果有异。希望悄无声息地决事,花小力气灭微,善战者无功。希望收功自居,必待声势浩大,众人皆知。以上最为基本。
事不孤。
施力启微,小化大,众人皆知。大不化小,损失巨大,办事不利。见微准确,方未雨绸缪。”吕不韦。
结束?
倒是简洁。恰如商君书语,知者见于未萌。
吕不韦从赵政的表情解读出他的心语。
“世间道理万万千千,行道门类千千万万。公子是要做秦国的王,天下的王,贵要持枢,绝非冗读。”吕不韦沉思片刻,开始发问。“公子所见,何谓持枢?”
仿佛回到邯郸问答。
赵政盯着吕不韦闪闪发光的眼睛。吕不韦其人,如上所见,单刀直入,坦荡磊磊。所考察的,大约以上这番论调。既是如上言论,便要回找。人、事、机,三选一。
“行王事。”
“何谓行王事?”吕不韦依旧微笑,表情未变。
这下赵政开始纠结,他与殳师不同,如果答错,殳师当不断追问,直至穷词。如今面不改色,属实琢磨不透。行王事,处理应该处理的事情,社会角色扮演?赵政的思维发散到愈发遥远。
“用人决事,成事决机。若不成,去机失事,去事失人。”赵政。
“说的好啊!行王事,重在用人。公子聪敏,点拨完了。明日休沐,卯时授课。”吕不韦利落说完,挥袖匆匆离去。
时辰尚早,赵政琢磨着溜回蓝田大营学拳,在那里可舒一口气,不必郁在宫中。离开前,他将侍卫们叫入屋内,着令他们排成两排,赵政一起席地而坐,按顺序自我介绍。
顿时屋内一阵噼里啪啦,剑戈触地,宫内地炉榾柮,侍卫们解下重胄,呵打寒气。
此番侍卫共计五十人,一人领队,一人副职,余人分三队倒值。领队者最年长,不过十六,已有军功在身,其余十四五,皆高高壮壮,八尺以上,挽十五力弓,不少已有家室。
侍卫部分来自秦国新打下的六国。幼为隶,丧父母,经屠虏,乱离苦,秦置郡,经多方统筹,先于吕府家产辖下,后转为蓝田大营下,他们对秦国以军功成就绩业,安居乐业的生活十分感怀。另一部分则是土生土长的秦人,幼孤,靠乡良善,吃百家饭长大,稍长,昭襄王兴兵戈,家家广纳粮,县县无余粮,郡丞据受安国君之令徙幼孤至蓝田大营,统一哺育,其实正是当今秦王奏册。赵政推测得知,他们到蓝田营内之时,正始自吕不韦与子楚定下太子之位。比他们还年幼的少年,营内尚有万千。
赵政听得他们详述经历,沉默不语。
领队单名一个字,感。副职名毅。灌、目、涚、萃、柏、茀、褆、信、痈、甲……赵政一一记在心中。他们知赵政好奇营伍少年之事,便争先恐后地讲述营中亲如手足,同吃同住,节日洋洋,幼时流浪多有行僻,如今生活始步入正轨。当今王上频频亲临营内,查冷暖,供宫中时令蔬果,逢年过节,允他们归家乡探坟,秦王将他们视若亲子,却忍公子在赵为质,令他们无比钦佩。
没想到秦王还做如此多的事,赵政过去不知,如今知晓。这些行为,无不是为来日铺路。怪不得刚至秦宫,便被告知宫中食物配给,暂无赵姬母子的份额,幸华阳太后仁善,赐食。原来大部分都被秦王运至蓝田大营。那夜油灯下,父亲看起来那般苍白,赵政一时间有些恍神,眸眼盈光。
抬眼,周围的侍卫少年谈及欢快,眉目皆带笑。
“善!今日方知父王有此……”赵政强颜欢笑。他本显沉默寡言,如今这言,情表相非,颇显故作。
副队毅直身而起,为他解围“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公子于国有功,放眼前途无量。”
他与毅以拳示友。
“唉!”赵政长叹,不知从何谈起,亦不知从何结束。
华阳太后处,太后得知宫人阻拦不力,合了门扉正在私底下痛斥吕不韦。责他食贪纵亲,私闯北宫,责完吕不韦斥昧金宫人,亵职亵德。然后想到那韩女所为,不得不隐忍。
韩王后所起之事,恰自赵政归国始。
那日赵政晕倒于殿,刚至华阳宫歇下,韩女便登门拜访,名曰服侍太后,实则试探口风。不得探,便谴宫女十二,作华歌以耽公子。华阳宫属归私官管辖,太后将赵政接入华阳宫,名义上是将其保护,实际对立其为太子的态度暧昧,便是有所疑怒,先行动作,对外秘而不发,进退皆可自夺。
如今她与昌平君定,先议先王谥,后定太子,正是留足了考察时间。吕不韦横插进来,但凡有不利华阳太后的消息泄出,她便受胁,只能全力支持长公子政,吕不韦此举是拿朝野舆论汹汹压她。
当下已有线报,各地准备春耕大典的歌舞祭祀即将启程入咸阳,此批与宫中伶人将有交错,若是走漏了宫中消息…不得已,太后提前更换了一批宫中女官,撤出近距离监视赵政的宫人。
赵政带着铁骑奔赴蓝田大营,如同脱笼的飞鸟,暂得一段时间自在。他觉得以前邯郸的日子清冷落魄,虽然饱受屈辱,却从不觉苦。咸阳才是真正的苦海无边,沉重的咸阳宫如同一尊巨型的枷锁,不得随意言语走动,那些华丽的衣冢一一套紧,然后一圈圈磨,不得速断。他曾在深夜解手,听得隔壁宫人隐隐啜泣之声。最大的苦难不是痛苦,而是既然处于痛苦却见不到摸不到结束的边际。宫中侍卫实也苦中作乐,他于邯郸曾听得赵王城侍卫自嘲,不过把守宫墙,没什么大用。大概因为他并非什么大人物,能够听到如此多的声音。
侍从们见大人物经过,无不噤若寒蝉,表情肃穆,但是他们的内心,真会信服?
马队奔腾,咸阳城外缟素飘扬,溯风长啸。
霸河迂回,山道蹙窄,肌肤战栗,忽而风中一阵裂帛断矢之声,惊蛰乍起。侍卫皆警觉,不知不觉聚拢凑近。
“急驶!”感大喝一声,快马催鞭。值此一夫当关之地,唯有迅速方能脱险。
一簇凌冽破开凝寒,直取白衣。
赵政策马回望,面无波澜,直望着那簇若繁星一点,晨下斑驳,仿佛游鱼破开无尽秋水,点苍山翠。速度之快,无需动作,未及眨眼,灌驭马倾项一顶,接替赵政的位置,箭簇由颈没胸,流畅若入匣封盒。
山势陡峭,易藏歹凶,唯有快马速离。
很快,第二簇,第三簇,纷纷而至。
蹶张之弩,中力能挽,下愚可习,如上法射,朝学暮成,远虽小逊,准犹过之,雨露无妨,费亦倍省,上弦搭箭,十步之内犹能杀人,若弓似又不及矣。
赵政说不出话,铁骑亦无言尽力赶路。他失神,全力策马,木然地看着灌胸中喷薄,直将那白衣染作朱袍,蒸腾骨热散去,唯有五官沉下乌紫,魂将潇去。
他头脑中在想什么,太快太快,来不及多想。赵政开口大声问道。
“灌,可有亲人骨肉,擢…”
“吾亲。”灌抬指,向那周围侍卫。
了然于胸,叹服其正。
秦王得知此事。
久立,自愧且囧,“若无此行,卫能否险活?”
公子政答:“否。士复命,厮杀未成不得苟活;不在此地截获,有别地构陷。”
秦王,“朕恨不能。”
公子政答:“吾不恨王上。”
秦王,“朕是恨己之不能。”
公子政色穆:“此是矫情耶!风雨将晦,唯有直行不畏。”
毅入帐,取簇上所戴绢,献予赵政。
缓缓展开血色模糊的帛绢。
【积毒成药,工以为医.美恶相饰,命曰复周.物极则反,相反相成.】
秦王见此倒抽一口气,变了脸色,“这……这!”
赵政“这是极熟悉宫中事物的人才能写出的暗语。”
“唉!”秦王摆袖,“此事还要与你仲父相商议。”
帐中唯两人。
赵政沉顿长思,毅俯首行军礼。
毅:“军中常道,吹萧给丧事,在下有织薄曲慰送。”
赵政与毅出,至山间,溪水冻魄,溯寒角冷,壮士血蒸,魂归旌旗。毅奏萧,政与众侍卫击剑,至情处,喟抚而歌,山月还望,朗心明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