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骨》白桃青盐

2、离坎其二

　　他们观察片刻，见李楹没变成山鬼，反而关上屋门，将油灯端到床头边，眼看要睡了。

　　叶吾还在望着她身影发怔，那些小子已经七嘴八舌地问起来：“姑娘，你知道这村子里的人是什么情况吗，一听我们要进山，竟然把我们赶出来了。”

　　屋子里油灯的光晃了晃，李楹的声音隔着窗户传过来，虚幻得不真实。

　　“山上容易起瘴气，你们进去会迷路。”

　　俗世的灵气总是往上走的，名川大山是最聚灵的地方，瘴气也更厉害，山中瘴气一旦入体，凡人轻则得病，重则危及生命，修士也会被邪气入侵，有碍修行。

　　他们顾忌瘴气才没贸然上山，眼见女子并未对他们撒谎，顿时放下了几分戒心。

　　转念间，那屋内的门被再次推开，女子重新站在他们面前，换了件黑色的罩袍，一手提着盏青色竹罩的灯。

　　她拿起木杖：“我每天都要上山，知道哪些地方有瘴气，我带你们上去吧。”

　　他们面面相觑：“……这么晚了。”

　　李楹反问：“这么晚了，你们还要留在我的院子里吗？”

　　叶吾尴尬地别过头，他们现在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李楹是个凡人女子，他们一行人都是带着刀剑的青壮男人，就算他们自诩品行正直，别人也是不敢留的。

　　她以木杖探了探地上的碎石，稳步走在前面：“我带你们到山腰，再往上便没什么瘴气了。”

　　她说话四平八稳，无端让人安心，他们无意识中就接受了她的主意。

　　“多谢姑娘，实在劳烦你。”叶吾拱手朝她施礼：“在下叶吾，乃神州叶氏修士。”

　　她微微偏头，长睫在眼下映出略暗的影子：“李楹。”

　　听到她自报姓名，叶吾顿了顿，才迈步跟在她身后。

　　他落后她半步，目光自然停在她的背影上。

　　听闻薄州心修流传一种书术，将自身情感注入笔墨，既可以传承感悟，又可以灵活变通，成为攻守兼备的秘法。

　　适才他一时疏忽，被这八言字帖慑住心神，稍有差池便会元神受损。

　　好在落笔之人没有多少敌意，他猝然陷了进去，只是亲身经历了一遭这几个字里蕴藏的感情，便找回了自身意识。

　　然而当他移开眼神，把头回望，匆匆一眼看到迎面而来的李楹时，心中竟忽然滋生出几分异样的情绪——

　　一种爱而怜的情愫。

　　他清楚，这感情本不属于他。

　　实在可怕。

　　仅仅只是几个字，便能影响他的心绪，令他神思恍惚。写下这字帖的人，如果不是修为极其高深，就是对这少女的感情缱绻到了一定程度。

　　无论哪一种，都让他现在极为不适。

　　叶氏在氏族中出了名的清正古板，讲究一举一动合乎规矩，君子慎独，连族内男女弟子都要分开历练，各执一队——他对李楹生出的种种遐思，即便不是出自本意，也实在太轻浮。

　　山林里实在安静，叶吾轻咳一声，转移注意力：“你一个人住在山脚下，会不会有些危险？”

　　李楹回他：“阆风村民淳朴，村子里不常出现外人，我没遇到过危险。”

　　“这样……”他轻轻收声，还是忍不住打探道：“恕我失礼，刚才我无意进了内室，看见桌上有一字帖，似乎不是凡物。”

　　她脸上没有表情：“那是我父亲的遗物。”

　　一来一回，叶吾哑然，识趣地不再多问。

　　他眼神垂下游移，避开太过明显的注视，却不期然落在她袖罩下露出的手指上。

　　十根手指，全是伤痕。

　　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伤口来源正是周围草木茎秆的刺。

　　李楹抬手拨开枝条，手背被刮得青紫，却仿佛毫无察觉。

　　叶吾注视半晌，终于忍不住上前两步，提剑替她砍去碍事的茎秆，没料想李楹却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盯着他。

　　他被她这样直勾勾地看着，锋利的眉梢不禁微微皱起来：“你常常上山，怎么不将这些杂草除了，行走也方便些……抱歉，你要是不方便，我们可以帮你。”

　　她眉头微拧：“草木有灵，何必为我而折。”

　　叶吾哑口无言，他们上山本来就是为了灵植，她这样一说，反倒让他浑身觉得不自在。

　　好在她没问他们上山的目的，叶吾莫名松了口气……可她怎么就真的一点不好奇？

　　李楹当真熟悉这里的路，左拐八拐，一路上没遇到一丝瘴气。

　　走到半山腰，雾渐渐散了，视野逐渐开阔起来。

　　李楹将手里的青竹罩提灯递给他：“再往上走就没什么瘴气了，这灯芯装的是山里的虹虫，虹虫自身有光，不会引来妖兽的注意。”

　　叶吾从她手里接过提灯，心上仿佛被不轻不重地挠了下：“李姑娘，容我下山再答谢你。”

　　李楹顺着原来的路返回，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面容隐在黑暗中，似笑非笑。

　　见她身影消失在雾中，几个师弟才揶揄地用手肘捣他，叶吾向来是他们中最稳重的一个，何时像这样对一个女子问东问西、关怀备至，简直像被邪祟上身似的。

　　叶吾提灯走在前面开路，心里却想着之后该怎样答谢她的相助，不如传她一门旁系心法，送她一段仙缘……流传在市场上最低劣的修炼心法也只以灵石交易，普通人难得，对她来说一定够珍贵了。

　　队伍内的医修以瞳术观测一番：“这山上的灵气比在山下看到的还要浓厚，说不定有地级灵植。”

　　灵植品级有天、地、玄、黄四品，地级的高阶灵植，已然是连叶家这样的氏族都稀缺的珍品。

　　没遇到其他人争抢，连他也觉得不可思议。

　　“太好了，这一趟游历薄州虽然没能完成任务，但总算有些收获。”

　　“没完成才正常的，这任务每年在各大氏族内转一通，谁还真找到了？”

　　“好了，都小心点。”叶吾由着他们开心了一会儿，才露出凝重神色：“高阶灵植旁边必然吸引妖兽，都拔剑警戒，不可松懈。”

　　其中一人却不以为意：“那李姑娘一个凡人不也常常上山，如果真有妖兽，早就被吃了。”

　　叶吾眉心显现一丝浅浅的皱意，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合理，但又说不上来个究竟。

　　他们循着青竹罩的光，望着灵气的方向往上走，越上去，周围的植物就越少，周围全是暴露的嶙峋山石，有种说不出来的阴森诡谲。

　　这里怎么看也不像能长出灵植的地方。

　　来都来了，他们还是硬着头皮往深处走，只是到了峰顶，更是路边杂草也不见一株，整个地界只有一处方圆百里的深穴，浮着似有若无的缥缈雾气。

　　冷风袭人，夹带着泥土中的血腥气，直冲天灵。

　　叶吾望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心里一阵发寒，脚下的碎石滚落进深穴里，连声音也被吞没了。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山顶会是如此状貌。

　　……他们要找的灵植难不成在这洞里吗？

　　提灯微弱的荧光照不亮里头的情况，其中一人提议，不能贸然下去，光看着也不是办法，不如打一发照光符篆扔进那穴洞里看看情况，叶吾思忖片刻，也同意了。

　　一纸符篆轻飘飘地落下去。

　　白色的强光短暂填满整个洞穴，照亮洞壁上蜿蜒起伏，宛若藤蔓般互相纠缠在一起的黑蛇，乍一看，竟有千百来条。

　　游动的蛇身之下，无数零散的骸骨泡在暗红的血水里。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能孕育出灵植的宝地，而是蛇窝！

　　叶吾大声呵斥，让他们快后退，但不知何时，他们竟然已经身处洞中。

　　整个洞里血气弥漫，迷了他的眼，后撤脚步时才发现被无数蜿蜒的蛇缠住了腿。

　　血水中心，一个似人非人的身影独自躺在里头，仰起一张昳丽的脸。

　　这东西虽然长着人脸，却有着常人几乎两倍的蛇躯，绝对不是人类！

　　叶吾把面色惨白的其他人护在身后，心下已是慌乱无比，还是一手持剑，一手燃起符火挥退周围不断扑上来的蛇群。

　　众人中属他修为最高，不久前刚突破金丹修为。

　　妖修和人类修士修炼体系不同，化形期才能完全修成人形。

　　化形对应化神，对面这半人半妖的东西初具人形，换算成人类修士的境界至少也有元婴，比他高出整整一个大境界。

　　那东西睁开眼，手从血水中抬起，鲜血沿着指尖缓缓流到手臂，竖瞳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他们和脚下的群蛇缠斗时，它已从血水中立直身体，上半身不着寸缕，精壮赤裸，盘踞的玄色蛇身长有十余丈，狰狞可怖，但看他神态，又和人类无异。

　　一眨眼，这半蛇半人的妖修便游动到了他们面前。

　　这下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真稀奇。”它口吐人言，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神州叶氏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一个、两个……三个先天，哦，竟然还有一个金丹，我只吃过妖丹，还没尝过金丹的滋味呢。”

　　“我也没想到这样山明水秀的仙地，竟有你这样的妖魔作乱。”

　　叶吾受它修为压制，咬牙顶住，嘴边渗出血来：“你今日若杀我，我叶氏一族供奉的本命灵灯会将景象如数传回，你这蛇窝，也必然有族人替我清剿！”

　　“我玉京子修行多年，食人食妖食鬼，从未怕过谁。”它呵了一声：“你们主动送上门来给我吃，我吃了又如何，坎山本就是我等妖修的地盘，你们有理不成。”

　　“不可能。”叶吾不可置信。

　　世间灵气往上走，阴气自然往下沉。

　　有灵的地方阴阳一体，有坎离两界之分。

　　阴为坎，阳为离。

　　山川若生阴阳一体，暴露在地上的为离山，隐藏在地下的则为坎山。坎山是妖修聚居的地盘，往往只有妖鬼魑魅之属才能进入，普通修士进了犹如羊入虎口，他们好好的怎么会误入此地？

　　“这盏灯里装着虹虫，虹虫阴阳同体，白天为阳，夜晚为阴，虹虫本为引路虫，连这都不知道，还敢出来历练 。”

　　它抬手指着叶吾手里那盏青竹罩灯，冷笑道：“我看你们无非是利欲熏心，为了灵植而来，可惜撞上了李楹，那女人觉得整个离山都是她的东西，绝不允许其他人染指，算你们倒霉罢了。”

　　这妖修言语毒辣，竟对李楹并不陌生。

　　说话间，妖修已经伸手扼住他脖子提起来，骇然张开嘴。

　　从嘴角开始皮肤无形撕裂伸延，它昳丽的面容迅速裂开一张锋利的尖牙口器，动作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生生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血肉。

　　叶吾心神巨震，仍然不敢相信。

　　即便刚刚已经被困蛇窝，他也觉得是自己倒霉不察，从未想过是李楹故意引路。

　　身上的血肉被撕扯下来，修为随着身体的一部分缓慢流失，师弟们境界差距更大，不可能帮到他。

　　他身心俱创，顾不上自己身体剧痛，从乾坤袋里掏出保命的传送卷轴，往上一抛。

　　卷轴金光一闪，自上而下投射的光芒将他们几个全部笼罩在里头，瞬间消失不见。

　　“这些氏族的人，保命手段真不少。”

　　玉京子以指抚脸，阖眼冷笑，刚刚裂开的口子无形闭合，妖异的面容仍然满脸是血。

　　到手的金丹没了，他顿时意兴阑珊。

　　山脚下，李楹快步走回了屋子，想起那青年的话，不禁望了眼桌子上的八言字帖。

　　无论今夜山上的人会遇到什么，她都毫不关心，仿佛这只是她睡前无关紧要的插曲。

　　她径直吹灭了油灯，安心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