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从天降》依文

13、恃才傲物

　　之后几日，我安心在永乐宫养胎，不时到御花园走走，两位太后宫里各去过一回，请了安便告退，重复的叮咛絮语我委实不想再听。

　　偶然瞧见几枝红梅初绽，犹如萤火悬于枝头，不声不响，却又是一抹亮色，我才恍然发觉寒冬将至，该多添厚衣裳了。

　　正巧内务府的苟总管来向我呈报下月分发于各宫的月例银子与布匹、茶叶、碳火等各项用物。我细细看过账本，各宫赏赐皆有定数，比对过没什么问题便盖上了凤印。

　　皇上这些日子里不曾来过永乐宫，倒是去过琴韵阁一回，但他只去看了徐幼微，隔壁的傅湘却未予理会。

　　我想起那日在奉先殿拜祭，傅湘一身浅蓝旗装，发间别了根翠玉簪，也没什么花饰，瞧着颇为素简。我记得她出身不高，父亲只是个从六品官，可为官清廉，刚正不阿，连皇上都曾在朝堂上赞许其人品。傅湘本身也是个精通古琴的才女，之所以不为人所喜，也不过是她自命清高，不愿沾泥染秽，与世俗同流合污罢了。

　　左右我闲来无事，到琴韵阁逛逛也可换换心情，便带上歆儿一路步行至此。歆儿倒是提醒我说琴韵阁偏远，我怀有身孕不便走那么长的路。

　　可我觉得也没多远，若非脚下这双花盆底的鞋，我便是怀着孩子也能健步如飞。途中遇见元妃，她倒坐在轿辇上十分受用地沐浴阳光，见了我不得不落轿行礼。我本是随口与她寒暄几句，她却一副如履薄冰之态。

　　我皮笑肉不笑地应付过去，再继续前行，歆儿与我道：“元妃娘娘还是如此敏感多疑。”

　　“所以本宫懒得理她。”抬头看看蓝天白云，“偏偏本宫不想见的人，却能凑巧撞见。”

　　歆儿提醒我看路之后道：“那娘娘想见的人是谁啊？”

　　我默不作声，不欲回答，歆儿打量我神色，自也不敢多问。慢悠悠来到琴韵阁外，歆儿上前一步对门内的小太监道：“皇后娘娘亲至，还不快接驾。”

　　那小太监一副睡梦中惊醒的模样，揉揉眼睛看了看歆儿，又越过歆儿看了看我，顿时打了个激灵：“参见皇后娘娘，奴才这就去通禀。”

　　经过一条甬道来到内院，里边有三间主屋，一间是原苏挽心住的，现下已空了；一间门前放着个似曾相识的大水缸，水缸里养了不少金鱼和锦鲤，想来那便是徐幼微的住处；还有一间门面清简，窗纱都快脱色了，随风飘摇似芦苇一般，满宫中唯有傅湘清寒至此。

　　随着一声“皇后娘娘驾到”，徐幼微和傅湘纷纷带着随侍赶来：“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

　　我道：“都起来吧。”

　　众人谢恩起身。

　　我走到傅湘跟前：“本宫特来探望傅昭容，不知傅昭容是否欢迎本宫。”

　　傅湘微觉诧异：“皇后娘娘大驾光临，嫔妾等有失远迎，还请娘娘入内小坐。”侧身让道。

　　我转头向徐幼微道：“徐昭容也一起吧。”

　　徐幼微福了福身，应了声是，悄摸望了傅湘一眼，傅湘神色不变，也没什么表示。

　　待步入房中，我将就在那张虽陈旧但一尘不染的长榻上坐了，傅湘身边的丫鬟秋霜和冬寂一个搬来椅子供徐幼微坐，一个奉上三杯热茶。

　　我步行而来正口渴，便端起茶杯揭开盖饮了一口，竟跟白水没两样。

　　傅湘正襟危坐，说话语气像冰一样的冷：“嫔妾深恐侍奉不周，不若娘娘还是改去徐昭容屋里坐吧。”

　　我看了眼徐幼微，徐幼微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我便笑了笑道：“想来月末傅昭容手头吃紧，本宫觉着喝白水也没什么，傅昭容不必惶恐。”

　　傅湘道：“皇后娘娘仁善，嫔妾铭感于心，只是不论月初月末，嫔妾这里都是一样，嫔妾过惯了苦日子，纵然入宫受封，也是改不了的。”

　　我苦口婆心道：“可你总要顾及身份，若让外人知道宫里的昭容住在这样简陋的屋子里，连茶水都喝不上，那皇上的颜面置于何地？难道内务府每月都克扣了你的份例，使你吃不饱穿不暖？你何必如此薄待自己。”

　　傅湘沉默下来，我转目望向徐幼微，徐幼微干笑道，“皇后娘娘多虑了，嫔妾等有娘娘依仗，内务府怎敢克扣，便是有，也只是些边边角角，不敢太过明目张胆。”

　　我道：“那为何…”

　　傅湘蓦然在我跟前跪下：“娘娘恕罪，是嫔妾不忍家中父母与弟弟妹妹们挨饿受冻，连上私塾的钱都拿不出，嫔妾每月月奉都寄回家了，这才使得嫔妾屋中环堵萧然，箪瓢屡空。”

　　我叹道：“你也是一片孝心，好好坐着说话就是，不必动辄告罪。”

　　傅湘道：“谢娘娘体谅。”又回到座位上端正坐直。

　　窗外吹进一缕寒风，我不禁打了个颤，傅湘忙对下人道：“还不把窗扇拢上，若皇后娘娘着凉，你们还要不要脑袋了？”

　　秋霜吓得一跳，匆匆关上了窗。

　　我琢磨着改日给她这屋里也添些物件，傅湘竟自发道：“说来娘娘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还未向娘娘道喜。”

　　我笑道：“傅昭容好意本宫心领了，以你之姿若肯加把劲哄了皇上高兴，自也能喜从天降。”

　　傅湘默了一默，一派寂寥地望着虚空：“娘娘何必拿嫔妾说笑，嫔妾无才无德，不懂得如何讨皇上欢心。”

　　不知怎的，我竟对她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情。

　　好在徐幼微一言惊醒梦中人：“妹妹又何必妄自菲薄，顾影自怜呢？妹妹一曲琴音宛如天籁，试问谁人听过不动心？妹妹天姿国色，只是不爱收拾打扮罢了。妹妹未必不懂得讨皇上欢心，只是不愿学人以色事君的那套世俗把戏罢了。”

　　傅湘顿生羞恼之意：“子非鱼，焉知鱼之喜怒哀乐？”又看向我，“嫔妾今日身子不适，恐伺候不周。这寒凉之所也不宜娘娘逗留，还请皇后娘娘早些回宫吧。”

　　她竟下起了逐客令。

　　幸而我一向大度，不会与她计较，徐幼微更是求之不得一般，立刻便站起身来，脸上挂着的分明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我只好向傅湘道：“那本宫就先回宫了，你好生休养身子。”

　　傅湘看也不看我，只管福身行礼：“娘娘慢走。”然而我与徐幼微将将行至门口，她又在后边追喊道：“娘娘。”

　　我好整以暇地回头看她，徐幼微也跟着回了头。

　　她道：“娘娘有孕在身，需得时时提防，若无必要事，还是少出宫门为好。”我刚要谢她关心，她又补充道，“娘娘回宫的路上，务必要注意安全。”

　　这暗示得略微明显了。

　　我略蹙了蹙眉：“本宫自会当心。”就此离去。走出琴韵阁的途中，我向徐幼微道，“你与傅贵人仍是如此不睦？”

　　徐幼微倒不隐瞒：“嫔妾始终看不惯她那副清高的样子，娘娘也是知道的。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嫔妾与她素来便是井水不犯河水。自然她也不喜嫔妾的为人作风，嫔妾与她虽为近邻，但比远亲还不如。”

　　徐幼微伴我停步于门外，看了看长路两端：“娘娘的凤辇何在？”

　　我道：“本宫是步行而来。”

　　徐幼微顿时不放心道：“那嫔妾送娘娘回宫。”

　　“不必了。”我抬了抬手截住她后头的话，径自离开，只听她在我身后道：“恭送娘娘。”

　　待转出长街，墙外刮来一阵邪风，其风力之强劲，竟掀起一大片檐上瓦，直冲我脑门上砸下来。歆儿望见落瓦，急吼道：“娘娘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