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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雨季总会过去 ...

  •   本以为换了床会睡不着,结果沈新柔给的绒布被套实在太暖和,简瑶躺下没几分钟就睡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睡在周薇房间的缘故,她久违地梦见了她们还没来运城的事。
      按理说,孩子的记忆最不值得信任,可简瑶却对很多小时候发生的事印象深刻。
      她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她们曾经的家里,静静透过另一个自己的眼睛无动于衷地观察着。
      那是一幅在动物世界中可能看到的场景:邪恶的雄狮扑倒无力反抗的母鹿,幼弱的小鹿被推倒在一旁,无力反抗,只好看着母亲的生命一点点流逝。
      但现实却比这荒谬得多,一个邻近街区的混子趁夜翻进了她家院子,丝毫不理会母亲压抑的哭喊和求饶,对她流下了邪恶的口涎,将她推倒在床上,粗暴地撕扯她的衣裳。
      幼弱的孩子被弃之不顾,一脚踹倒在一旁。
      那孩子木呆呆瞧了母亲很久,忽然踉踉跄跄站起身,跑出了卧室。男人甚至没有在意。
      那不过是一个孩子,连她的母亲都只能在自己身下雌伏,而她不过是一个孩子。
      母亲呜咽着,以一头母鹿的姿态,用尽力气转动着那双总是过于温和以至于变得怯弱的眼睛,追随着孩子离开的方向。
      不敢反抗。
      无力反抗。
      只要承受着被侵犯就好了吧。
      只要忍耐着就会过去了吧。
      可孩子她出去了。
      她是害怕了吧。
      出去也好。
      母亲的惨相,她不看也好。
      已经看不见女儿的身影。但她仍瞧着半掩上的门扉,不停瞧着,好像想着孩子,就可以好好忍耐侵犯。
      好痛啊。
      好不痛快啊。
      好想做点什么。
      去死吧,去死吧。
      幼弱的孩子吃力地抱起客厅角落的一串鞭炮,那是春节的遗留物。小几上摆着打火机,母亲从不准她玩,但她当然知道该怎么使用。
      爆炸吧。
      微小的火苗舔上信子,她拎起被点燃的另一头,疯狂地、决然地、拼命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奔跑。
      震耳欲聋的响声追随着她的尖叫轰然惊醒了睡着或假装睡着的人们的梦境。
      长夜无星,冷风入怀,春天只在时令节气里抽象地到来,料峭的寒意尚未远离这处人间。
      当世界安静下来时,各家各户都亮了。
      她踮脚回头望,只有自己家里还黑着,黑得如同母亲的沉默。
      梦里的事情尤为连贯,而现实却是她睁开眼,劈里啪啦的响声把前夜的梦炸得七零八落,她只依稀记得自己点鞭炮的事了。
      简瑶翻了个身想了想,才意识到今天是小年。
      等她穿好衣服出去,简远和傅晓昳刚从电动车上下来,车篓里摆着几卷鞭炮。
      一挂鞭怎么也得几十块,但总不能不放。连鞭炮都没有的话,这个只有两个孩子的家就未免太安静了。
      哦,现在是三人了。
      不对。
      简瑶倚在门边看他们俩蹲在地上拆鞭炮包装纸,亲密地挤在一起,一时之间觉得自己是那个多余的人。
      简远拆了一卷鞭炮,剩下的提回屋里,等过年再放。
      他没同她说话,只是在经过她的时候,拉开棉袄拉链,从夹层里给她掏出了两个还热乎着的包子。
      简瑶想像往常那样和他斗斗嘴,但话到嘴边又失去了,只觉得彼此之间有些陌生。
      于是她也只好沉默地接过了早饭,捧在手里小口吃着。
      她出神地想着上一个假期她和简远每天的生活,又想到每周六的电话里简远的生活。
      她曾觉得他遥远,可当他把这份遥远真正带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好像宁愿活在他还没有去首都读大学的时光里。
      他不该是这样的。
      可其实简瑶很明白,他原本就是这样的。
      惊惶雨夜里的相互依偎,是限定场景的特别剧情,不是全部。
      可雨季总会过去,她只是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冬天。
      *
      年前两天,简远送傅晓昳去车站,回她北方的家。
      他风尘仆仆归来,家里又重新只剩下两个人。
      但沉默的第三人却一直充斥在房间里,伴随着她脂粉的香气,幽灵一般游走在每一个角落。
      越不去搭理,越清晰。
      她走了,可简瑶没有再搬回去。
      按理来讲,她已经这么大了,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也不适合和哥哥住在一个卧房里。
      何况他们并无血缘关系。
      房间里的帘子原本对他们来讲就是摆设,简瑶不住之后,更是毫无用处了。
      可简远侧躺在床上,却觉得她好像仍在帘子那头,和自己一样,隔着薄薄的遮挡,出神地看着对方。
      简远高三那年常常失眠。有时候简瑶没心肺地睡着了,他还睁眼醒着。
      简瑶睡着时格外和平,和白天大不一样。
      简远偶尔会下床去她床边,静静看一会儿她的睡颜。
      有时候也会不开灯上楼顶,在黑夜中一个人呆一会儿。
      如果这样都不管用,他会点一支烟,嗅到难闻的苦味以后,再掐灭它。
      这样的夜,这样的早晨,简瑶通常会在简远怀里醒来。
      醒了之后简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只会一如往常地起来换衣服做早饭上学,有时都不会跟简瑶说话。
      只要她醒着,他就醒着。
      如果她睡了,他也会睡。
      可如果连烟都只是燃起又掐灭,他的克制又要怎么阻止。
      简远翻了个身背对着帘子。
      做了选择,却在转向时一脚踩空。掉进熔岩的灼热感这才姗姗来迟。
      他的感官一向延迟发生。就像失去母亲的那个冬天,就像失去父母的那个夏天,他甚至都没有流泪。
      这是穷人面对诸多辛苦麻木的自我保护,还是个人出于完美主义对情绪的苛刻,他不知道。
      十八岁的简远坐在高三的补课室里。
      窗外的风雨雷电加剧学生的躁动,可他还是会机器人一样思考、下笔,神色专注,任何事都不能影响他分毫。
      直到班主任匆匆找他出去,告诉他父母出了事故,他都还延续着解题时的不动声色。
      或许,人生对他来讲原本就是一道难题。
      他必须用尽全力,专心致志,才能将它拆解一二。
      可死亡却无法被拆解,只能搁置,等待遗忘。
      简远赶到医院的时候事情已经结束,更确切地说,简云良和周薇还在野地的时候,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他们是当场死亡的。
      简云良是木匠,接点散活为生。匠人辛苦,周薇经常和他一起做做活。
      白天天气还不算太差,简云良不愿意停工,和周薇一起去乡下的仓库里拖点木料回老城区,预备着给客人打家具用。
      结果不知何故二人耽误了些时间,返程时天色已经不大好了。
      乡下路不好走,暴雨也比想象中来得更早。雨布罩不住越来越盛的雨势,劈里啪啦打在木料上。
      吸了水的木头非常沉重,土路又如沼泽一样泥泞。本来就破的三轮车禁不住重量,在颠簸中翻进了路边的浅水沟里。
      简云良和周薇都被压在车底下,被暴雨带走了鲜血,体温,和心跳。
      台风天,暴雨夜,简瑶崩溃的痛哭。打进眼睛的,是他们的血,还是自己的迷惘,简远不知道。
      死人死了,但活着的人总得活着。
      简远一丝不苟地处理了后事,一丝不苟地上学,一丝不苟地当着简瑶实际上的监护人。
      他有时会想,自己比简瑶还是好些。
      她面对过亲父的暴虐,面对过继兄的冷漠,面对过继父和亲母雨夜的惨状。
      可他面对的却只是两次纯白色的沉默,如同一首糟糕的乐曲,在观众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划下休止符,连惊愕都显得莫名。
      又一个雨天,简瑶在帘子那头窸窸窣窣不知道做什么。
      简远心烦意乱,下床掀开帘子。
      简瑶却直愣愣看着他,半晌才对他说:“哥哥,我睡不着。”
      她当然睡不着。台风后,她对下雨产生了一定程度上的心理障碍,每次雨天都会恍惚。
      简远倒没有应激的情况,跟正常人一样,甚至学校里几乎没什么人知道自己刚失去双亲。
      他走过去,看着自己名义上实际上也和自己认识了有七八年的妹妹,伸出手轻轻拥抱了她。
      可在他的怀里,简瑶反而抖得更厉害了。
      她在害怕。
      简瑶很少害怕,好像从小就缺根筋。班里男孩和她打架,往她抽屉里扔死老鼠,她转头就把老鼠撕吧撕吧塞人家衣服里了。
      有一次她不肯写卷子,把买资料的钱拿去买零食了。
      被周薇知道之后,这位向来好脾气甚至称得上懦弱的母亲难得暴怒,把简瑶抽得几天没去上学。
      因为简云良腰伤复发都不肯买药,宁愿硬扛,但他却愿意给简瑶花钱买教辅。
      简瑶被打得很惨,但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掉。倒不是毫无悔过之心,而是觉得太丢脸了。
      简瑶就是这么一个犟种,犟在外头。
      简远很清楚自己也是犟种,他犟在里头。
      所以她野蛮,他克制。
      简瑶在害怕。颤抖的手死死抓住简远的背,头像要嵌入他胸膛那般狠狠抵着他。
      她多单薄啊。简远想着。他好像从未这样感受过妹妹的身体。她脆弱的棱角,纤细的骨骼,和扎人的短发。
      后半夜,他们都困了,稀里糊涂地蜷缩在简瑶小小的木床上睡着了。
      他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勒得简瑶早早就醒了。
      但她并未对这种不太合理也不合规的情况提出异议,因为自那个台风天以来,她头一次睡了个好觉。
      运城是个缠绵的城市,梅雨季节更是水雾弥漫。
      简瑶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在简远的怀里醒来,在她小小的木床上。
      又一个周六的早晨,简瑶睁眼的时候,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不太平稳地倾吐在自己头顶。
      她睡意朦胧地翻了个身,逼得简远不得不再往后一点贴着墙。
      背后拥抱,比面对面好像要容易些。
      一旦看清对方的脸,感觉到心跳,神思就难免会错位。
      简远就要下床,简瑶却翘脚拴住了他。
      她拱在简远怀里,口齿不清地说:“哥,别再一大早下去解决了,我都知道。”
      简远:“……”
      那你知道得有点多啊。
      晚上没再下雨,但入夜之后,简远还是在那个小木床上抱住了简瑶。
      面对面的。
      简瑶闭着眼睛像是睡了。
      简远也当她是睡了,在黑夜里看她,看了一整夜。
      下一个雷暴交加的雨天,简远请了晚自习的假回家。
      简瑶坐在一片黑暗里。她怕黑,但更怕雷光。
      她才十四岁,好不容易赖上了简远,也不懂得掩饰悲伤。
      简远用粗糙的手帮她擦掉眼泪。他一定从没有替女孩擦过眼泪,不然怎么会对她如此粗暴。简瑶被他弄得脸都疼了,眼泪流得更厉害。
      简远不知道怎么办,用额头顶了一下她的额头。
      这是他们不太相合的童年/青春期时光里少数还算温情的语言。简瑶会在简远心情还不错的时候凑上来撞一下他,然后像个快乐的小疯子一样又跑远。
      但她经常被简远逮回来再撞几次,简远力气大,她毕竟年纪小,常常被他弄得很疼,有时气不过,就去告状。
      简云良会说简远,但简远这次答应,下次还敢。
      他现在这次撞得也很疼。
      撞着撞着,他的嘴唇撞上她的嘴唇。
      很痛,很咸,很腥。
      简瑶想,嘴巴一定磕破了。
      可现在没有简云良调停了,简远也不会再停了。
      他极尽粗暴地吻她,吻了很久。可与其说这是吻,不如说是某种发泄。
      他的不安,他的痛苦,他的迷惘,他的爱。
      那是爱吗?
      简远从未问过自己这种问题。他的感官一向延迟发生,行为一向遵从逻辑。
      所以,他烟点了都不去抽,只留点苦味买醉。
      这样的买醉,坚持到傅晓昳逐渐充斥自己的生活为止。
      项目做完以后,她在庆功宴后约他出去走走。
      简远喝了点酒,觉得自己大概真的醉了,于是答应了傅晓昳的邀请。
      她拥抱了他。
      他大概是喜欢她的吧。
      她的身材凹凸有致,有成年女性身上的脂粉香气。
      她漂亮,能干,温柔,有小女生的羞怯,但却不造作。
      他一定是喜欢她的吧。
      她和简瑶毫无疑问是两个极端。
      她这样的女孩,分明是自己的理想型。
      简远回抱了傅晓昳,然后对她说了声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雨季总会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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