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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五年 ...

  •   睁开眼,她又做了梦。窗外透进光来,天色微明。从床上一翻身爬起来,才觉得浑身酸痛,昨晚穿着衣服就睡着了,被子撇了一半在床下,难怪做梦。
      吱呀一声,间壁开了门,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近,片刻响起砰砰的打门声,门外是中年男人碎碎的念叨,“还没起来!不是要出门?再睡到天光大亮,晚了还回不回城……”略带一点鼻音的权州口音,年轻时候应是轻轻软软的。
      从枕头下翻出东西别在腰间,整好衣裳看了看……瞧不出来,“起来了——”,声音懒懒的,她拉开门,长长打个呵欠,“还没睡够。”一边说一路朝外走,从石缸舀出冰凉的水倾进铜盆,脸浸下去,脖子一缩,冷了个激灵。
      “早些回来,别又想着这村东那村西的招惹那些没皮没脸的小奴才。”易大爹跟在身后拿来了擦脸的巾子。
      嘿嘿一笑,易小刀诞着脸向前一凑,“爹啊……给梳个头吧?”
      一指头戳上脑门,“就这扶犁倒耙的德行,还指望你趁钱养老,不如自己早早气死了干净省心。”易大爹走进屋,朝匣奁里取了梳子出来,“不坐下来,桩样杵在那儿等什么。”
      连忙搬了凳子出来,坐在檐下,天色深暗的蓝亮起来,渐渐泛了红,麻雀在屋顶瓦上抢食,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细细梳齿滑过,头上痒痒的舒服,她闭眼笑起来,“爹和阿公今天到神邸求个福,也逛逛去。”
      “什么好逛,到了神邸站要站钱坐要坐钱,香烛蜡油几十牙,放生托个问询三五两爪打发不了……你爹就是不去,神君也是知道诚心的。”手里握着发束紧了紧,拉得她一撇嘴,说话的人不管不顾接过发带扎起来,“还是求求你这姑奶奶少惹是生非,服侍大小姐那里高兴,年节有吃不完穿不了的赏下点也是好的。”在头顶上高高挽了个髻子,扎起绸巾,“不指望你大富大贵,也有个安生立命的时候……”
      闭上眼,小刀拧起眉头来,“——爹啊……”头发都快给她拽下来了。
      “——照你这么着不知好歹,等你爹到你公公那走不动路抬不起脚的时候,也没个服侍看顾的,怕是喝风都找不着门路。”易大爹痛心疾首,梳子又在那脑门上戳了两戳。
      “轻点,轻点。”咧嘴龇着牙,她总算明白这大清早的脾气是为的哪一桩,“……行,行,爹您说了算。”不就是相亲娶个男人么……“女儿只是怕那些歪嘴斜眼粗手笨脚的不中使唤,让他端盘子砸了碗,不招爹您生闲气?”
      “若是那样的,爹也不逼你。”意外地目的达到,易大爹满意看了看刚梳好的发髻,这个女儿到底是他养大的。
      小刀搬过凳子走进堂屋,揭开早已打点好的篮子点了点东西,盖回白布提上便朝外走,“爹!我走了。”
      “这就走?”布帘一掀,收拾好妆笼的易大爹走出来,天色已经大亮,看看太阳就要蹦出云端。“饭还没好?”易大爹提高了声调略粗了嗓子转向庖间问道。没听见回声,“……是生的火是吹的风?米不是现摏的,水是要现打井了现挑的?……鸡叫三遍,还是冷锅热灶……”从早到晚闲不住的嘴又念起来。
      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从厨下出来,端着碗筷,就像没听见易大爹有点跳脚的声音,不急不忙走进屋里,正遇见出门来的孙女,“天才亮,又上哪去?”
      “阿公,今儿个要出城。”启闩开了门,小刀走出去,街上还没有行人。
      “哦——”易老伯点点头,回身问门边的易大爹,“她下聘去了?”
      “八字还没一撇,下哪门子的聘去。”易大爹接过碗来,这个老眼昏花的,耳朵不灵便,现在记性也坏得厉害。
      “嗯……”易老丈又点着头,“娶了好,早娶早好。”早娶早生重孙女,没准他这把老骨头还有两年好活。
      没有接话,也不再唠叨,易大爹隐隐露出有些担忧的神色,叹口气,回身关上院门……一个多时辰后,易家对街黄老爹屋里,两个中年男人嘁嘁喳喳,翻着历书查起日子来。

      “这位阿姐,到鲜水镇是走亲戚是干事?”涉县东北三十里外村间的土路上,一辆牛车不紧不慢朝鲜水镇走着,太阳高了有些热气,赶车的农妇戴着草帽遮挡住若有似无的阳光。侧脸见那小姑娘倒在车上闭眼养着神,恐怕没听见,“……阿姐不是镇上的人吧?”赶车的又问道。
      “嗯,来走亲戚的……”小刀动了动嘴,喉咙干了,声音嘶哑,“槃渝楼。”好在半路赶上顺路的牛车,顺手数出十个牙钱跳上了干燥的草垛,虽是慢了些,少走多少路——不知道今年是不是也和往年一样——自己的盘算会不会落空。
      一听槃渝楼,赶车的农妇不再多嘴,原本准备打听打听她是哪一家亲戚的念头就此打住——五年前死过人的槃渝楼,是鲜水镇的忌讳,被原来那一家转卖之后第二年又失火烧死个孩子,那家子请来师傅驱邪做了法便阖家迁走,残楼败瓦从此荒在那里无人过问。
      走亲戚?赶车的只觉背上发毛……各种各样的传闻在帽檐下头盘桓起来……
      一路上只剩下咵哒咵哒的牛蹄声伴着当啷当啷的铃声——那是牛的脖项间那颗硕大的铜铃发出来的。牛车慢悠悠地向前走着,车上的小刀并没注意到农妇忽然的安静,又转回自己的思绪上去了……
      五年前发生那件事之后,每年这时候,她总是做梦。有时候梦见一把古怪的剑追着她跑,有时候梦见槃渝楼上漫天火光,还有一次梦见嫂子抱着一个小襁褓给她瞧,她凑上前去,小小的花被裹着一片模糊不清的淋淋鲜血……
      一开始,她总是害怕,每次都吓得尖叫着醒过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渐渐想明白了……一定是死去的那一家子还惦记着自己。总觉得,她该做些什么……虽然那哥哥,并不是她亲生的。
      但是,那些梦,似乎从来不像昨晚那样,如此清晰。清晰到每一个她见过的,不曾见过的细节,都仿佛历历在目。比如,门前的大槐树……比如,槃渝楼屋顶如霜的月色……比如,那双眼睛,那个人……
      快一年了,不晓得,今年这时候,是不是还和往年一样?不知道,是不是,还可以看见那个人……不知道,她是不是可以成功?
      想到这里,才感到藏在衣服里的东西硌得腰间生疼,她挪了挪身子,把那东西取在手中,紧紧攥着。肚子咕咕叫起来,她其实早就饿了,不过一夜的紧张这时候又爬回心头,早起时候的那种释然和轻松不复存在。也许是因为不需要面对爹和阿公,现在她不需要对任何人隐瞒什么。
      如若又不成呢?
      ……她之前好像没来得及想到这一点,虽然她有一整年的时间想这件事,但似乎总在不知不觉间,忘记了……随着一年又一年过去,这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已经被她忽略过去。
      此时鲜水镇外丛林中,砍柴人正背着小山一般的柴垛朝山下走去,带着山外的热息,一阵风吹进林中,沙拉沙拉的声响此起彼伏——高入云间的树林上方,片片枯叶摇摇欲坠。新的枝叶在它们的遮蔽下安然躲过了偶然回归的春寒,已经悄悄茁壮。山中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长。那就意味着,这些去岁茂盛过的绿叶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即将结束生命,虽然它们的身体早已枯竭。
      等到现在,看过最后一次阳光下云霓退散的景致,它们可以安然离开……于是,又一阵山风过后,枝头摇离的枯叶缓缓飘落,在漫溢的绿色中宛若黄蝶翩跹而下。
      啪啦——啪啦——
      第一年,她哭着跳起来,抓了地上的砂土朝他乱扔……
      什么东西在密林间穿行的声音,伴随着浅微的风声,从他头顶越过。
      第二年,她瞪大眼睛看着他,跌坐在地上,“你,你,你,你……”苍白的手指,抖得厉害……
      砍柴人抬起头,上方的阳光照进林间,变得细细碎碎。
      第三年,她忽然拔出一把尖刀,却害怕得握不住,最后连刀鞘一并朝他丢过来……
      鸟在远处婉转啁啾……砍柴人笑了笑……鸟么?春天的这时候,总是满林子里到处都是。
      第四年……她长高了……也许是看透了他有些出乎意料的目光,她显得有些得意,并且,还是没能伤到他分毫——随后狠狠撂下一句话来:“早晚我要杀了你!”
      ……
      他停在镇外的小山坡上,再往前有一片谷地,翻过去,用不了他太多功夫——他却犹豫起来,就像每年的这时候一样,他要再想一想,想一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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