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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五年 ...

  •   出乎意料地,牛车停在了鲜水镇外三里远的路边,虽是白天,赶车人不免又多瞧了两眼正沿着一条被长满的杂草遮挡得几乎看不见的小路向山上走去的背影——那片山头就是鲜水镇的棺山。
      照这里风习,有人家的人都埋在南坡,没了人家或是死得不那么吉利的多埋在北坡。这人说的走亲戚原来是上坟?想到槃渝楼……那一家子似乎是埋在北坡后头的什么地方,当时镇上的人还为那一家入土的事情闹了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槃渝楼的旧东家原住在镇外,才单门独户迁来镇上不久,租了巴掌大门脸开一间小小饼铺,后头忽然娶了个来历不明的内人。一开始镇上的人都猜想那男人是哪里的有钱人家少爷,又说他妆奁丰实,渐渐就有说他不像是什么正经人家来的……反正着实叫镇里一些年轻的光棍眼红过一段日子——能说会道的男人在这种小地方本就稀罕,模样也算是俊俏,谁见了那么一个男人都不会没点心思的。
      那女人成亲没多久就在镇尾起了崭新一座小楼开门做买卖,一时间这个原本平静的小镇上四处都传闻着槃渝楼的新鲜事。可生意正红火的时候,俩口儿就那么死了,究竟怎么回事至今都不明不白。那男人不常走动的家里人来,要就近埋在镇外,但镇上的人多不愿意让他埋在南坡。穿着喜衣上吊死了的人,任怎么想都觉得不吉利。里正和本地的乡老不知怎么说来,那家人才将棺材在了北坡。可传闻说年年也是有人来烧奠的……且不说第二年槃渝楼起了大火,后来还有人在那墓上见过鬼。
      按说扫墓时节也过了,眼看那提着篮子的身影已经上了山头,照那方向……果然是去的北坡……方才半路上让她觉得渗凉的感觉又爬上脊背。赶车的跳下来,挥了挥鞭,牵着牛鼻子朝镇里赶去。
      小刀爬上山头,顺着条土路走在山梁上,光秃秃的没有了树,一路只剩下四处爬满的荒草。去年的枯草和今年新发的青草,已经没过脚背去。
      行了半里山路,绕过一座又座野草丛生的寂静土包,虽然不是很多,但走不了多久又会遇见那么一个,想着每一个下面都埋着一个不知道是如何死法的人,尽管来过好几回了,小刀还是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偶尔还会看到曝露在野草间的席卷,有时候就剩下东一截西一段的枯骨。席卷早已在草间发霉变烂,散发出古怪的霉湿气味。小刀总觉得斑斓的头骨仿佛在笑,一定是快要化透了。那双黑洞洞的窟窿从破席子里头仰面朝天瞪着她,她倒觉比藏在看不见的地方要好得多,反而怕得不是那么厉害。
      远远地,小刀望见了那座孤伶伶合坟。他们是躺在棺材里的,两个人……三个人。不会日晒雨淋,也不会吃苦……不像那些人,埋在南坡又怎么样,一个人死,一个人等着化魂,冷冷清清的。她知道,人死了,要等骨血化尽才会重新托生的——爹爹曾经说过,她得一直给他烧满七年的纸钱,七年过后就不去看他也不怪她,不然他做鬼儿都要来找她。因为老人都说,人是要用七年的时间才化得透的。在那之前,魂儿都在地府,和活着时候一样。
      哥哥总担心他的钱,她带了很多,每年都烧化了给他,他们一定过得很好。她知道这一家子一定可以一起托生。他们一定是在一起的,不然怎么会梦到嫂子抱着孩子来找她呢。
      她不管那个人是不是在附近,反正他早晚会来……也不知道为啥,他还敢每年都来。一准是嘲笑她杀不了他。但是她现在长大了,也高了很多,起码不再像当年那个样子。如果当年,她和昨天夜里一样,朝他扑过去的时候能够拖住他,没准哥哥就不用死。虽然也许和昨天一样会被他挣脱开……
      她把坟前清理了一下,摆上刀头和祭酒,点起蜡烛……过去一年,没什么变化。青草长满的坟边,一棵小苗冒起头来,前年就有的,是柏树——她总觉得那是个好兆头。
      “哥哥嫂嫂小侄女,保佑我今年给你们报仇……哥哥爱钱,也别管嫂子太严……还保佑你妹子将来一定不要娶个凶男人回来……”嘀嘀咕咕的话语飘进另一人耳里,黑影从不远处的坟堆后头转出来——看着她一边烧着钱纸一边把酒浇在土里,风中飘来淡淡的烟火味道。
      听见身后的野草被踩倒时窣窣作响,那脚步声渐渐临近。她手里的动作甚至都没迟疑,从篮子里头摸出最后一沓纸钱来,抛在火中,转瞬间灰飞烟灭。小刀转过头去,蒙着面的人,在她一旁不远处停下,直直看着她的眼睛。
      什么都没变……除了眼角似乎有片阴影,他看上去还是那么个死样子。然后那人缓缓抬起手,摘下面巾,下头居然还有一张半遮的面具。她可知道,这张面具下头的脸,是个什么鬼模样。难道他以为这么挡住脸,自己就会忘记他是个什么样的丑八怪了么!
      也不管她冷冷盯着他的目光,那人朝前走了两步在坟前蹲下,拿起地上的瓶儿倒出一杯酒来。就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把酒浇在火中。然后回过头来,望着她,那目光就和她梦里头的样子没什么分别,看不出任何想法。就好像他杀人的时候也没什么想法一样。
      她瞪着他的一举一动,尽管已经火冒三丈,还是暗暗深吸一口气。她可不是黄毛丫头,敢这么轻瞧她!虽然她知道,他的年纪应该和哥哥差不了多少。脸上挂着冷笑,小刀觉得,这一次的把握似乎更大了。
      他半蹲在地上,一动不动望着她,似乎在等她像以往一样说出那些难听的话来。她可不再那么笨,只是居高临下要把他瞪出两个窟窿,双拳在身侧紧紧握着。
      随后他好像叹了口气,垂下头,站身起来,他们只相隔一步之遥了。再一次,他伸手解下了覆在脸上的东西,转过那张令她看了都想吐的恶心面孔,看着她。
      可几乎是他抬头的同时,小刀手里的东西忽然撒了过去。向后一跳,藏在腰间的匕首已经被她拔了出来——心里有些激动,忘记了害怕——他没有躲过,还没来得及!听见自己的心砰砰跳着,又向后退了两步她才开始大口喘了两下。
      男人脸上花成一片,浅浅的黄褐粉末敷在鼻梁、嘴角、腮侧……加上原本就有的紫黑硬痂,实在是令人作呕。小刀将包过药粉的纸包儿揉了揉朝那张脸砸过去,顺手又抹了把脸,额头上的汗仿佛也才想起来要流下似的。烟火的味道重新飘散开……实在是太过紧张,她都快把自己憋过气去。
      双方僵持着,一动未动。小刀依然狠狠盯着那个人,不管怎么说,已经成功了一半。只要等药效起来,那人就会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她特别加重了迷魂药的份量,拐子们讨生活可全靠它了——要不是前些日子大小姐看上了邻村的小鳏夫,那些小帮闲的动起了歪念头,她还想不到这么一招。
      ……一阵呱哒呱哒不那么悦耳的鸟叫声过去,坟堆中间又回复了方才的静默……这会不会等得太久了点?不是说一拍即倒么?
      她脑子里再度回想了一遍阿二给了这包粉末时候说的话,“……自己别闻,或是藏在指甲里弹去,或是熏香一样熏在帕子上,一准就倒!准倒,准倒……”难道那时候阿二被她灌醉,给她讲错了?
      “呵!”短促的一声,那个丑八怪的硬痂脸上有了裂纹——黑衣男人居然笑起来,然后弯腰伏下身去,没了声响……小刀头皮一麻,气血上涌,竟觉得脸皮发烫,狐疑地看着那人拿着面罩的手撑住膝盖,低头好半晌才抬起脸来——却是露出两排大白牙,看着她,还笑得浑身乱颤。
      “啊——!”尖叫一声,小刀手执匕首冲上前去,“老娘跟你拼了!”
      那人刚直起身来,被她这忽然的举动弄懵了,略一迟疑……她……她她她,她成功了?小刀不可思议地瞪着手中的匕首,此时它就插在那个男人胸前,就像插在腐烂湿软的木头里了一样。
      半边覆着凹凸斑驳紫痂的怪异面孔转过来,正对着她。她长高了,五年前还不齐他肩头,但现在她可以直视着他有些疑惑的眼睛而只是微微抬头。
      难怪她觉得他的眼角有阴影,那半张脸上的紫痂仿佛长大了,爬到他的眼角,快要盖过眉稍。另一半腮侧也有一小片隐隐的紫痕,那硬痂看上去就像没有长大的灵芝一样。这么明显的变化连她也注意到——五年前,这张脸绝不是这样。她记得很清楚,因为第一次看见这张怪脸,所以太过深刻。那时候只有右边的脸上才有,还不是这么大一片。
      此时自己却居然没有恶心得想吐的感觉,而只是睁大眼睛愣住。小刀望着那人脸上的变化,紫痂又裂开来……是他又咧开嘴角,笑。这么一恍惚,她都几乎觉得,这原本只是个普通的男人。
      可他明明就是个杀人的怪物!她的眼中立刻浮现出欣喜的神色,她成功了!她的匕首正插在他的胸前!这个杀人的怪物就快死了!
      一掌推开她,男人趔趄着后退了三步才稳住。那把匕首下,血已经浸透了黑衣,染得胸口那片衣服变得更黑了。咳了一下,覆着紫痂的嘴角不再牵扯出奇怪的笑,黑衣男人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响声。
      小刀一屁股坐在地上,吃痛地扶着身后的坟头站起身来,地上的草飞溅上殷红的血……好了,她已经报了仇了,看到了吧?你们看到了吧?已经报仇了!
      那人又退几步,转过身去,忽然一跃而起,落在几丈开外的地方。小刀张大了嘴……怪物……他果然是个怪物……黑色人影又晃了几晃,再度跃起……几个起落之后,那人已经飞快地消失在山坡另一头。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她真的杀了他么?不敢再想,一骨碌爬起来时让枯草绊了一下,几乎摔倒,小刀手忙脚乱收拾起竹篮。安静的四周只剩下间或冒出来的坟堆,此时这山头显得说不出的诡异。她早已经浑身湿透,再也待不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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