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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年 ...

  •   第二日一大清早,后门夹巷里收夜香的丁零当啷的摇铃声还没过去,小刀就被一阵子叽里呱啦的说话声吵醒——竖着耳朵听了一会,“……不看看自己模样,老狗也光皮净脸地充小爷……”,隐约是个少年……“……爹爹白疼了你这个乖儿子……”还有个鸭嗓的公公正吵吵什么。
      小刀穿衣走出屋子,只在自家院中朝后门外头睃。就见一个穿得整齐的小侍儿端着面盆和个鬓边带花撸起袖子来的半老公爹跳脚对骂,小畜生过去老妖精回来。一个粉脸涨得通红,一个老脸气得蜡黄,头上花枝乱颤,嘴角唾沫星子直飞,周遭也没半个人来劝架。
      那小侍儿的主子她是知道的,年前搬过来不久,是西街上一个开绸缎庄的柳财主养的外宅。柳家的小姐寻常也和象小姐一块儿喝酒,一向还被取笑。这位进不得门的小爹爹,原本和柳小姐差不多年岁,方才搬来的时候,小刀在门里也见过一回,什么州府瓦舍里头唱的,模样就还端正,眼神媚了些。
      但那隔壁的屋子,一直也空着,倒不知几时住下了这么个半老的公爹——看那条桃红柳绿的绣花绢子,那院子里头也该住了个能说会唱的主。
      自己公公从房里出来,小刀倒想问问,一转念问也是白问。小刀自舀了水洗脸擦牙,还没停当——院门一响动,易大爹却从外头回来。
      “爹,又是谁家添了喜的?”看见老爹手里提着封了红的点心,原来已经忙过一阵,小刀搬了凳子笑呵呵请老爹坐下,“几时出的门,爹也该叫女儿起来提灯看路,快坐下歇歇。”
      “呸!说得好听,还是看你爹耳根子软,三言两语蜜里打滚就对付了。”易大爹把点心递过来,“前面巷子东头糕饼铺子邹家的,半夜熬到天也快亮,总算生了个丫头——再不挨打的。”
      “呵呵,原来是她家,也够能生的,亏她怎么养。”小刀又端了水出来。
      “……妆得好大的架子,也不道得住到这‘寻绵里’来……”外头的公爹一声高似一声凑近了院门地咋呼。
      “这是什么人?”小刀朝后头努嘴。‘寻绵里’这三五七条巷子,什么样的人都住得多了。各自心里有数,反倒相安无事。自己几日不在家,就来了这样的人物,还真想看看那家小的长什么模样。
      “总是哪位贵人结的新欢,只不让人知道,从不打门前进出,后门都当正门开了。他家也是心比天高的,搬来没有半个月两边就瞧着不对,为泼了一盆洗脸水,横竖当门对户挂起了照妖镜,寻隙就有一场闹。”
      “哦……”小刀凑向门后,晃着新鲜的白牙笑呵呵看那柳家的小侍儿哭着砰地一声关门走进去。这边穿得鲜嫩的公爹大胜而归,啐了一口扭身也关门走了。
      “你给我往哪儿瞧?”易大爹一拍小刀的后脑勺,“休想又动什么心思,招惹了那家的小狐狸精,怕不让人打折了你的腿。”
      “没瞧什么……”小刀嘿嘿一笑,能让易大爹看作‘小狐狸精’,那模样自然也是不错了……只是这公爹,看着也是一口能咬出一排窟窿的。
      见女儿穿了外头长衫,“又要出门?”易大爹没来得及抓住人,小刀已经笑呵呵出了门,“嗯!晚些回来。”
      小刀一路出了南城门,就要去寻那位惦念已久的美人。这美人么,象家二小姐相中了多时,只一直也未能到得手来,到现在只怕还在庄里害相思病。
      这位象家小姐,她的亲娘现正官处浑州狐秩监察吏治,带着家眷并一个妹子都在任上;一位姨母却是任在皇京龙马司补三等未满的一个大官,一家人也常年住在京中。权州涉县是象家本籍,城东繁华的全福里四道巷那一大片粉墙黛瓦的屋宅就是象家的祖基。二小姐上头一个哥哥前些年进了邻县的沈家,其族也是朝中貙武将军的本家。现在这涉县的家业,城中的铺面还有城外多少田地庄院便全听凭象小姐与一个表姐二人主持。
      象二小姐本人倒是和小刀年岁相仿,年幼时考过三等一个文生,也算得了士女的名衔,家里做主娶了一位亲族里的公子。只是象小姐喜欢玩乐,人却少了些算计,花钱没有个主意就是绝好糊弄的性子,又无人约束,书是不必读了。象家姑爷也是位娇惯的公子不懂持家的,把不住箱笼盖子,就连那位本家的大表姐也时常连哄带骗地诓她。
      二小姐过着四平八稳的日子,家产自有老奴家仆看顾,便养许多闲人在府中打发时日。当年易家搬来涉县不久,小刀会吹箫管人又机灵,常在瓦舍里凑曲。后来被她一撞见,就招在府里当亲随。象府中仆役本多,象二小姐原有几个跟班小侍,也不用小刀做什么粗使,不过是陪着四处玩儿的。时候长了府里的人也都叫不她易小刀,改口称呼小易姐。逢个年节时候,小刀总要告假几日回家来陪陪易大爹,象小姐也不拘她。何况小刀为有那个心结,清明过了半个月后这几天必然是要回家的,这一次说好了三天之后再回那城南十里外的象家庄——帮憨二唬想办法把那邻村的小鳏夫弄到手。
      不过小刀却另有别的主意……
      眼看走到天热,小刀叫赶马的住了脚,算了一程的脚钱——今日出门,也早不是昨天那样的心境,一路上风好景色也不错,才叫人觉得春光无限,正是寻桃花问柳的好时候。
      还没走近那一家,小刀就望见了篱笆里头一丛芍药开得重蕊叠瓣,几个蜂儿打着旋儿就朝那院中飞去。紧接着就是泼啦一阵水响,一个女人的声音道:“你别急!总有叫你落到我手的时候!”
      这声音怎么听得怪熟?小刀踅在院外屋旁,又是一个少年的声音,“你敢再进这院门试试!”哐当一条门闩飞出来,前头穿粉的人已经跑了,差点砸中脚跟。
      “你等着!小倡伎。”那人边跑边回头骂了一声。
      一个抱着花锄的人儿便撵了出来,“等着!再来打折你的腿!”十四五岁的少年腰间还缠着麻。
      “诶——轩儿……”院中一个声音,“别追了……快回来。”
      “少爷!你怎么了?”戴着孝的少年急忙奔回院中。
      “泉儿?”小刀一听这声不对,看那人也去得远了,忙转过院墙来。
      门前的少年看了小刀,“易姐姐,快来,我家公子晕过去了!”
      小刀一把扶住那个倒在少年怀里的人,“泉儿?”
      年轻的男子穿着素净的白衣蓝裳,青丝全都绾起来,今日没有用那方青底黑花的帕子包了,但腰里还垂着白纨,没分毫差错的装束……人却晕过去了。
      小刀轻晃了晃肩头,那人也没见动静,“易姐姐,你别摇……我,我家少爷……有了。”身边的轩儿红着脸道,“姐姐您帮我把公子送回屋子吧……我还是请村前鸿爹爹来瞧瞧。”
      “啊?”有了?小刀张嘴半晌没能合拢,看着那小仆侍飞快跑了的背影,“……”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只好心底一声长叹……邵小西你死就死了吧,有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姐来分家产就不说了吧!留个小鳏夫给你姐姐我照顾也就不说了吧!你怎么还能就留个孩子呢!
      这四十九天都烧过了,眼看着象二小姐的心思还没断呢……这孩子怎么这时候冒出来,你不是给你干妈添乱么你!早知道当年就不要一时冲动和你那短命的死鬼老娘结拜了吧!
      ……易小刀认命地抱起不省人事的妹夫来——唉!怎么都这么放心她呢。她可真是个无赖啊……
      过了快半个时辰,待轩儿送走了鸿爹爹,小刀坐回床侧,骨碌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瞅着倚在枕间愁云惨雾的妹夫。
      “这……孩子……”方才鸿爹爹来的时候她就顾着躲在那壁间的橱子里头了,除了什么安胎保胎就没怎么听得明白别的。这院子是她踩到门槛都绊不倒的,这会儿倒不太好意思问,虽然她自认也算是个脸皮够厚的人。
      “孩子生下来,我也是蓄须守志罢了,易家姐姐不必心扰。”襄铭泉眼也不抬地看着手里的杯子。
      “呃……哦……哦……守志啊,守志好,好,嗯。”小刀点头,她就拿这人没辙,尤其是眼红了一圈,还这么孱弱的模样。
      邵小西临走交待过,只要他活得好,就当是她易小刀自家兄弟,有她代为做主要叫他再嫁的……她也实在想不出啊,当初她和邵月西都瞧进眼里的美人,一朝剃了头留下大把胡子来——她该怎么交待。
      转念一想,小刀又觉得那孩子来得好,照这人动辄就要‘蓄须守志’。嗯,这孩子来得好,生下来干妈准疼你。易小刀点头,决定还是先保住孩子再说,“孩子几时出生?”
      “还有……九个月……”襄铭泉一直哽在喉咙里的声音咽了一下,眼泪到底扑簌簌就往碗里嘀嗒。
      “诶,哎呀,别哭啊……轩儿!”小刀皱眉叫外头的小仆,“你这是哭什么啊……不都有我在么!九个月!没事,别说九个月,就是十个月、一年,都有我呢!别怕!”
      “是呀,公子,您就别伤心了,若这时候怄了气,将来可不好呢——为着孩子吧,千万别难过。易姐姐一定会替咱们做主的。”机灵的小仆急忙上来劝解,“您说是吧,易姐姐。”
      看他冲自己挤眉弄眼地直努嘴,小刀站起来,“是,可不,什么都别愁,都有我呢。轩儿是还煎药呢吧?我去瞧瞧去,顺道帮你们劈点柴火,泉儿歇着吧,别哭了,听话,啊?”
      不多时候,轩儿也到了灶间外头,邵月西为着清静当初分家的时候就要了这里的几间老屋,除了屋后头临着那么几户,前头是一小片空地,院门一挡这灶间外头再不怕被人看见的。她在的时候也好啊,喝点小酒看这夫郎种个花什么的,把小刀都羡慕坏了,这一年还不到头呢,忽然就死了。泉儿比她俩都大,难得这么温和,要不是妹子和他看起来那么般配……唉,这时候,这地方也嫌冷清了一点。小刀不出声劈着柴,隔段日子不来瞧瞧就委实不能放心。
      “易姐姐,可要想个法子,我看公子在这里是不能住了。”轩儿道。
      哐当一声劈开一段柴火,脱去外衫挽了袖子的易小刀站起身来,“这里是你们家主原籍,不住这儿你们又上哪儿去?县城?不怕象家二小姐了?还是你能想得出来别处可靠的地方?还是照你公子的要往静水院?我能叫你们去那地方?”要能搬她不早让他们搬了,她能让他们这时候搬走么。两个年纪轻轻的男人,无依无靠,又长成这模样儿,上哪儿去都得叫人悬着心。再说,静水院里头死气沉沉那些鳏夫孤老脸色一个比一个菜青哇绿的,说是守志一个个鬼气森森,她怎么瞧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也是,当初公子东来权州府投靠姑母不见的时候,原本那些旧识就不肯收留,连面也不见就给点钱打发了——没有遇见您和我家家主……”
      “嗯,嗯,你也别难过了,”眼见轩儿也开始抹眼睛,小刀头大地打住,“今天来的,是衡家那个老六么?”她眼神还不差,不常往来也听过那位花名,难怪声音这么耳熟,向来喝醉了就爱在应月楼外头撒疯的,想想就记起来了。哐当一声,又劈开一段木柴,小刀挪挪脚就把柴块踢到一旁。
      “自打上一次七七送客的时候来过,寻常就绕老大弯子过来,少爷怕您生气,上回来时也没叫提起,这几日来得紧了,益发没皮没脸。少爷拿门闩子打她,还笑着凑过来说打得好,这才叫少爷一气差点没抻坏了。”
      易小刀大概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轩儿啊,往后还是易姐姐教你的,来了人你们还是关门的好。门上了闩还得缚两道,千万关好门户,狗得放在前院里头。门上头放切菜刀,打杀了都不问你的罪。还有那些趴墙头的,要声响得使铜盆敲,就打也别捡那么大的石头砸,太大你搬不动……”
      “轩儿都记着呢,咱家的黑狗只是白天才出的门,今儿个也是看天好,公子说开了门洒扫洒扫才把院门也敞开了。可是家主的大姐……”
      “怎么,又来了?”旁人来,小刀倒不那么担心,就这位邵家的大姨,太让她头痛。邵小西没有子嗣,她的那点家底邵家的说收回去就可以收回去。按照规矩吧,亲生的姐妹照顾一下遗眷倒也在常理之中,就改了进门也没什么可怪的。坏就坏在襄铭泉模样长得斯文隽秀,和邵月西那个书呆子是般配了,可是和邵大姨那个下巴有点歪的土财主怎么也般配不了啊。这还不如容他留了胡子守什么志呢。
      “只怕还是为那田契的事。说我家公子一个人管顾不来,好叫她一并顾了,单给这边照那里一样管吃管用。”轩儿为难小声道,“还说了,若是一家人,少爷就搬到那里也是应理法的……那日大姨那边为个甚事要接咱们过去吃饭,公子就托不舒服没去,我瞧着是想让我家公子当侧侍……公子自己没说,只也没少哭过。”
      “这倒好,你家家主也好歹是有功名的人,不是草民百姓,你家公子一直说守志,若和邵家的族老们上祠堂说去,那大姨娘就不该这么急了来。现在先不提这事,这回倒是你家公子有了依靠,若能添位小姐,也可以承祀的。就先把话跟她说在那里,也不要说得她拉下脸来,回头我还跟你家公子说说这事。轩儿你就有个要紧的事情,千万把孩子替你家公子看好了,你们这一年半载的安稳日子就看他了。”小刀把劈柴块都抛到那柴火堆旁边,轩儿便捡拾了码砌起来。
      “我晓得了。唉,也怪我。我家小主子这也是该有三个月的,这些日子就顾着伤心去了,公子总是犯头晕的毛病吃得少人也没精神,我怎么一直就没觉出来……这头一胎该受多大罪,我家家主在地下有灵也要保佑公子才好。”
      “行了,行了,你家家主能不保佑你们公子么,她准瞅着呢。我不是在这儿么。”小刀说罢又要往里头去,这小仆从才多大一点,他家公子自己怀里揣着都没觉察呢,还有他在这里哭的,“你别也在你们公子面前哭哭啼啼,他还就只能靠你了,快去洗把脸,不要惹得他伤心。有事就去找你……还是照旧,托人上象家庄上找我去。”
      听得外头水响,小刀又转回身,“对了……”,又想起一件,“象府送来的东西还在么?”
      “还在,照姐姐说的,一样不少地都收下了,也没动它。”轩儿忙应道。
      “好,这边你们就不用担心了,”小刀点点头,露出寻常惯有的笑来,“去瞧瞧你家公子的药好了没有。”
      这象小姐的脾气,她还能不知道么,凡事顺着毛就好,断断不可逆拂了她的,这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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