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晴记》上刻几方

5、第五年

　　夕阳西下之后，浮躁的尘土慢慢被夜雾浸润，城门关闭了，布满凉意的街上行人渐稀——夜色慢浓，月儿正缓缓爬上来。
　　“这时候才回来，死丫头。”易大爹开了门，院外站着易小刀。
　　“爹！夜饭吃了没有？”已经半醉的人，步子倒还稳便，“咱们也好好喝一个。”没有路上那半壶酒，恐怕她今天也回不来了，腿软得都走不动路……小刀看易大爹拨亮了灯盏，原本昏暗的屋子亮堂起来。今天实在是个好日子。
　　“哪儿去晃了来？”易大爹接过她手中的荷叶包，里头油腻腻切了半只鸡，“也这么不消停的。”
　　“酒，还有酒。”小刀摇晃着易老爹，“爷爷，别睡，喝酒啊。”
　　“刀啊——”易大爹用盘子装了鸡，又温着酒，正准备说说今天的事。
　　“爹哇……”谁想还没等易大爹开头，就让女儿抱住。
　　“死丫头，”易大爹反笑起来，这个女儿，有时候真叫他哭笑不得。要不是抱着自己这双细胳膊也有这么长，他也不敢相信，居然就养这么大——一喝醉就回来给他撒酒疯。
　　“往后，女儿孝敬您。”抹了一把鼻涕，小刀就翻着篮子里的东西，又想了想，才从袖子里摸出一枝花来，戴在她老爹鬓间。
　　“又是发的什么疯，没老没少的也戴珠花，不看看你爹的白头发。”
　　“我爹哪有白头发，那是太黑了亮得晃眼吧，不用头油也这么光。我爹美，怎么不戴花，唉……就是戴金珠翡翠都不够衬的……哎呀哎呀……”
　　“说说今儿个又干啥去了？”拧着脸的手还没松开，易大爹不是轻易就能被糊弄过去的。
　　“能干什么，不就是给……”小刀咽了咽口水，“上坟去了么，爹也知道的。”
　　“还有哪？”这几年，每到这些日子，这死丫头就在夜里偷偷磨刀。就这么大个小院，那声音就切——磋切——磋，磨得易大爹睡着都吓醒，整天心惊胆战。昨儿个替她打点东西，翻出那么一包药末子，给他唬了一跳，要不是她爹当年也是见过些事的，不定这鬼丫头又做出什么来。
　　“没了。”
　　“没了？”易大爹接过女儿斟上的酒，一杯喝了。
　　“真没了。”易小刀的脸就横在桌子上，“您看我什么时候能瞒过您的那双眼睛。”
　　“你爹爹就只你这么一个女儿……”易大爹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是是是……您养我就是图个有人养老送终，不然不如叫我马厩里头冻死算了，我不都说了孝敬您么。”小刀横在桌上的脸又被拧住，“女儿记着呐。”一晃眼看见自己卷起的袖口上还有点红痕，小刀立马坐了起来，“爹您喝酒。”
　　“给你爹爹我记明白了，不管你怎么着，下个月初八，就跟我上姑爷家提亲去。”
　　“哪一家的小子能让我爹这么惦记……”
　　“告诉你！休想又给我动什么鬼心思。”那家人也老实，他还怕她把人家老实巴交孩子吓跑了。
　　“好好，好，什么都听您的还不行么。”
　　“这还算像句人话。”
　　……
　　呼呼大睡过去的易小刀，也就一定想不到……那包黄黄的药粉，早已经换成她家院子里的墙脚土。
　　“少干些缺德事情，也让你爹多活几年……”易大爹摸着女儿的脸，想起了那个半路自己来的‘儿子’。不是他，他们现在或许不能在这里，和大富大贵的人家不能比，但也比以往强多了……
　　易大爹揭起盖着的一块旧单子，露出了色泽旧暗却雕花精致的包角楠木衣箱。翻找了一会，衣衫下滚出一支箫来，这箫是极普通的……就和这个墙头长草的院子一样。
　　把它放过一旁，易大爹又想了想，好一会才从最下头翻找出一个小布包，抖出里面层层叠叠裹着的一块玉佩，过去多少年，穗子也不那么鲜亮，“你的东西，给你留着，将来也还是你的。”易大爹戳了戳小刀的脑门——当年他横竖只从上头认出一个刀字，这就成了小刀的名字。
　　不管怎么说，这个女儿是要给他养老送终，还要烧满七年的。
　　“美人……”摊开手脚睡着的小刀，嘿地一笑。
　　这美人……穿着素净的白衣蓝裳，青丝全都绾起来，用一方青底黑花的帕子包住了，没分毫差错的，腰里垂着白纨，眼里时时幽幽地泛着水光……确实是她所见过最招人疼的——嗯！明天就瞧瞧他去，小刀想。
　　此时月上高楼，月照西城，月临溪谷……不论是何处的月色，总让人感到水一般的宁静。躺在水岸的人，被脸上一只虫儿吵醒，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祥和的满天月色。
　　“让这孩子活吧……”他想起那个人的话。
　　活吧……活吧……
　　但终究，那个在他眼中如月光一般美好的人，还是选择了自己最明智的路。他不过是用自己砥砺般的声音提醒他，“愁……奴……”
　　那么聪明的人也不愿自己的孩子像他这样活着。
　　掩脂门的叛徒，孩子也自然是叛徒，叛徒就只能变成愁奴……像他这样。
　　虫儿从他脸上翻山越岭地爬走了，溪谷是幽冷的，水雾浸透他的衣衫，他却躺在浅草间，不能动弹。
　　那个聪明人在死前回过头，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
　　他不让他杀了她，而她又看见了他的样貌，叫他两难到如今。
　　或许是对自己提醒了他的报复吧，掩脂门最狡猾凌厉的杀手，到死也是与众不同的。
　　若不是他愿意，其实他还真没有把握能杀得了他……那时候，若他要杀那个丫头，那人必定会先杀了他——孩子固然保不住，留个人那人还是做得到的，那人只是不愿独活而已。而他留他一命，他就必须留她一命。
　　难晴躺在地上呵呵笑起来，可他还活着呀……
　　自己一直是个听话的愁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