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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01
      唐仇和霍展言相识于两日前。

      彼时霍展言着一身交领窄袖袍,外头套了件赭石半臂,却披了张毛茸茸的貂皮大氅,像是从一场风雪里走来。
      可这时节正值仲夏,儋州市井里来往的人甚至恨不能赤条条地行走,是以霍展言的衣着打扮格外瞩目。偏他谈吐举止又颇有些风度,看起来不像脑子有问题,这却叫人费解了。

      这人初来乍到,无论老幼妇孺,逢人就上前打听,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男人。有人问他是什么样的一个男人,他说不太清楚,只说忘了身量六尺还是七尺,也忘了眼睛大还是小,更忘了面皮是白还是黑。
      又有人问他,可记得对方名姓?
      他被问愣住了,半晌才回了句:“好像姓王,又好像姓陈。也可能姓张。”

      真是个怪人。

      霍展言顶着烈日问了半天,亏得没有中暑,暮色待将四合时,他坐在了唐仇家门口的台阶上。
      唐仇去关门的时候,看到一大团毛茸茸的物件放在自家门前,心下生疑,就上前去查看,却不想那原是个活人。

      “奇也怪哉,我活了二三十年,竟不闻有人酷暑穿貂!”唐仇上前去,“兄台,你不怕将自己闷死了?”
      唐仇生来是个手欠的,生人熟人一概而论,他说着手便已探到这形容诡异的人额头,满以为会触到热烘烘一团汗,结果却大失所望。这盛夏穿毛衣的傻子摸起来甚至比自己还冷上几分。
      “兄台别是得了什么怪病?”唐仇蹙眉问。

      霍展言仰头看他,呆了呆,开口同唐仇说的第一句是:“你姓王吗?”
      唐仇有些莫名其妙,摇头。
      第二句是:“那你姓陈吗?”
      唐仇又摇头。
      霍展言复又问了第三句:“姓张?”

      霍展言同唐仇说的头三句话,给唐仇冠了三个不重样的姓氏,没一个对的。亏得唐仇还挺喜欢一些奇人奇事,认为这男子是个有故事的,颇觉有趣,没把霍展言当疯子打发走,却将他请进了屋。

      唐仇的房子多少有点潦草,虽然外面看着还挺好,但实际上里头没什么布局,就说这前院里吧,连个马厩也没有,却栓了四匹马:一匹枣红,一匹深棕,一匹身乌足白,一匹额白蹄黑。各个都膘肥体壮,健硕俊美。
      长得也很潦草的门僮眯着眼睛走出来,像是天将暮了还没睡醒,倦怠极了,被主人发现偷懒还一副毫无悔改的样子。

      唐仇不爱计较这些,吩咐了那门僮去沏茶,就请霍展言坐下。

      霍展言又将来此寻人一事说了,唐仇也问详情,与那所寻之人相貌身份相关的事霍展言是一件也不记得了,却只记得些别的,譬如那人擅骑射,通音律,能诗善画,文武兼备,德才皆长;除此之外还有些琐碎的细枝末节,譬如那人水果爱吃梨,衣衫好着黄绿,头发喜欢全梳起来束个马尾,阳春要放纸鸢、槐序要赏山花、金秋爱去猎场、三冬最喜飞雪。
      霍展言还说那人打马路过深花时,端的是芳草妒春袍。
      霍展言说起那个“他”,滔滔不绝,可就是没能想起“他”姓甚名谁什么模样,也说不上来“他”家住何方现居何地。

      于是唐仇只问出霍展言名姓表字。
      霍展言说他从西北虎口镇来,涉过结冰的腾江水,闯过险峻的集沙关、鸣谷关,行过山川雄奇的伏波岭,最后从乌头山入的这儋州。
      “虎口镇却是个什么地方?”唐仇听霍展言一路风尘仆仆,却听得津津有味,“在下姓唐名仇,儋州以外我还不曾去过呢。霍兄不妨再多讲讲?”

      是以,唐仇以助霍展言寻人为由,将人留在了府中。

      02
      霍展言的故事里有甲乙二人。
      甲乙二人是邻居,在长安街太华里只住一墙之隔。
      乙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梨树,生得高大,春天的时候满树梨花,如白雪灼灼。乙在梨花树下荡秋千,那花瓣儿便纷纷扬扬,落得甲家的院子也满院都是。

      甲就翻上墙头来看乙。

      一看看了七八年,从六岁看到十三岁。
      直到乙的父亲被调到地方做太守,举家搬走。
      他们离开前,乙拿弹弓把甲从墙头打了下来,打的是墙头瓦,甲是被吓下来的。
      那是甲第一次翻过那道墙,到乙家的院子。

      甲和乙虽然住得这么近,却走得不勤。因为他们的父亲互不对付,两家和谐相处的表象只存在于两家院子之外。
      在院子里的景象常常是甲父晨起对着隔壁诵一篇阴阳怪气的文章,乙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回敬一篇;或是乙爹与人推杯换盏门庭若市,生怕隔壁听不见似的还要请几名歌伎舞伎在院子里载歌载舞,搅得不大会做人没什么朋友的甲父难以入眠,待宾客走了就在墙那头大声密谋说明日非要参乙爹一本。
      总之,水火不相容的甲父乙爹斗了小半辈子,朝堂上斗,朝堂外还斗,就甲乙二人谁先出生都能争到互相朝对方院子吐唾沫。

      乙把甲打到自己院子,问:“你这贼小子,这几年趴墙头看够了没有?”
      甲摸摸脑袋,抬头看花:“我不是贼,我在看梨树,谁看你了。”
      “我可没说你在看我。”乙说。

      “哼。”甲对自己被个弹弓打下来这事还是非常生气,不大想搭理对方。
      “我们明天就要搬走啦。”乙先软下了语气。
      甲愣了愣。
      “你也喜欢这棵梨树的话,它就交给你照顾啦,秋千也可以给你玩,树上结了果子也都归你。不过以后我回来时这树还是归我。你要记得给它浇水施肥,冬天给它树干裹一层干草,夏天给它扇扇风,没事的时候跟它说说话。”乙一件件给甲说着。

      “跟树说话?”甲看了看梨树,又看了看乙,“你疯了吗?”
      “树当然能说话。”乙撇撇嘴,“我都听到它说话了。现在它在说,你是个好人,会照顾好它的。”
      甲听见人夸自己,自然是受用,但仍是放不下脸面,别别扭扭地说:“树怎么知道我是好人。”

      “它看见的呀,”乙的看着甲,“它看见我弹琴错了,有个人隔着墙给我扔琴谱;我不想吃饭,有个人隔着墙给我扔荣香坊的梨花糕;我爬树摔伤了,有个人隔着墙给我扔跌打扭伤的膏药……”
      甲面红耳赤地打断乙,矢口否认:“我才没有!你你你,你的树乱说!”

      他们两家是敌非友,向敌人示好,会被父亲打死的。

      况且打死事小,失节事大,甲觉得不能显得自己没原则低人一等,于是说:“你的树没看到你往我这边扔帮我抄好的书?没看到你往我这边扔新到的鲜果子?没看到你往我这边扔逛庙会顺手买的平安符?”

      乙:“……你住口!”

      后来他们大吵了一架,吵到惊动了双方父母。甲父乙爹这对怨邻第二日分别前还骂骂咧咧地互相送上了“祝福”。

      但乙再也没有回来过,那棵树也并没有属于甲。
      乙一家搬走之后,新搬过来的邻居说,梨与离同音,不吉利,张罗着把树砍了。甲跳过墙去阻拦,没能拦住。梨树倒下,他只能抱着梨树的树干哭,隐约间好像听见梨树也在哀哀地哭。
      新邻居只当甲是小孩贪吃,许诺每年到了时节都给他买梨吃。甲父把小孩拎回家去狠打了一顿,从此以后甲再也不爬墙头了。

      唐仇家的门僮出去跑腿回来了,拎着新鲜出炉的梨花糕,就此打断了霍展言的叙说。

      唐仇抿了一口茶,问:“霍兄,你是甲还是乙?”
      “你猜。”
      “我猜你是甲。你要找的那人爱吃梨,想必是家中有梨树的那个。”
      唐仇一边把梨花糕拆开来,推到小圆桌中间,自己拈着一块尝了尝:“还挺好吃的,怪不得霍兄要找的人喜欢。”

      唐仇吃完一块糕点,又问了个问题:“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霍展言沉默片刻,有些艰涩地答:“我那时候就喜欢他。”

      唐仇惋惜地叹了口气,问:“那后来呢,你来儋州是要寻儿时的青梅竹马再续前缘么?”他把糕点推给霍展言示意对方也吃,没等霍展言否认,他便自行摇了摇头:“不对,可你怎么又是从西北来呀?”

      霍展言正欲再讲,那门僮立在门外道:“少爷,今日鬼市开张了。”
      唐仇应了一声,转而向霍展言邀请道:“霍兄,要去鬼市上看看吗?那里人多,或会有人识得你要找的这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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