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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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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唐仇说,鬼市半夜而合,鸡鸣则散,哪一天能开张全凭缘分。在儋州地界,鬼市上就没有买卖不了的东西——房屋器具、消息人命、古董孤本,一应俱全。
他把霍展言的狐裘扒了,拉着人去赶这鬼市,一副没拿霍展言当外人的样子。
霍展言说:“我也知道传说中有种鬼市,在阴阳之交,新鬼汇聚,活人可入。”
唐仇便笑:“我们这鬼市可不是那个,霍兄说的不过是人们添油加醋的想象,这世上哪有什么虚无缥缈的鬼神。”
霍展言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再说出话来。
鬼市就在唐仇家出门的左转的那条大街上,入口处有个卖灯笼的。
鬼市的规矩是入内者须手提一盏灯。
卖灯笼的是个老头,一身麻布深衣,夜色朗朗,无一丝风雨,他却仍戴个斗笠。唐仇二人前头还有好几个等着领灯笼的人,那老者头也不抬,只把灯笼发了了事。直到霍展言与唐仇走到近前,那老者才抬头看了看。他一双眼自斗笠下看过来,却连瞳仁也是与头发一样的灰白颜色。
“新来的?”老者将霍展言上下打量一番。
唐仇上前笑道:“是呀是呀,我家亲戚,赶巧了从京城来儋州寻人,我带他来碰碰运气。”
“京城?”老者没再说什么,取了一只兔子灯交与霍展言。而后他又看了看唐仇,把本来已经拿到手里的另一只兔子灯,换作了一只形容鲜活的鱼形灯,递到唐仇手里。
唐仇也不挑,欢欢喜喜向老者道过谢,转头看到霍展言对着兔子灯愣神,他便拽了霍展言衣袖往里头走。
鬼市里热闹非凡,却只有一点不好,里头光线昏暗,往往一眼看不清摆出来的是个什么摊位。交易时看货,须得将手中的灯凑近,方才能清晰照出摊贩手中的东西。
霍展言并不习惯这里,唐仇却驾轻就熟。
唐仇好似一尾鱼入水,带着霍展言一路向鬼市更里头走。
穿过拥挤的人群,鬼市的另一端却显得有些萧条清冷。孤零零的长街上,零星有几个摊子,守着伶仃一两个人。仍是看不清他们卖的什么东西。
唐仇带霍展言走到其中一处,将手中的鱼灯抬起来,照出对方的模样。只见那却是个头陀打扮的人,须发皆白,面容瞧着却很年轻。
霍展言颇费了点劲,才看到旁边写的:目见方圆十万里天与地,耳闻上下五千年喜和忧。
放从前霍展言定要觉得这人是个神棍,不掀了他摊子算客气了。
唐仇拉着霍展言在这头陀对面坐下,低声与霍展言说:“这位乃是‘眼通天’,天下无所不知,你可将还记得的都与他说了,他准能帮你找到人。”
霍展言自认不能拂了唐仇一番好意,便看向那头陀,坦然道:“我忘却他姓甚名谁,不知他谁生辰八字,亦不晓他家住何方,你如何能寻?”
“眼通天”将眼皮一抬,观霍展言面相,却没答这问话,牛头不对马嘴来了句:“山海穷尽,世外有世。此世中寻来,非彼之人也。”
头陀的声音好似透着冰:“万物有命,莫可强求。”
霍展言蹭地站起来,不愿再听。
那头陀却追问:“若尔寻得此人,又能如何?”
霍展言背过身,声音铿锵:“我立誓要带他回家。”
“我要告诉他,前年春天,我在长安街太华里为他种了一院子梨树,若他赶在春天前回去,正好能看花。”
“我要告诉他,那年我送他的兔子灯下,有一个我没有告诉他的秘密。”
“我要告诉他,不要怕……”
霍展言不知为何说到后面声音都有些颤。
唐仇见了也觉得难过,但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不喜欢看人伤感,也不擅长应付这等场景,只好去看“眼通天”,指望着这头陀能说几句好话。
然而这没有心的头陀语气仍是冰冷生硬:“终有一天,你也会忘却执念、了断前尘,何苦执着?”
头陀将霍展言看了看,又将唐仇看了看,双手合十,口中念起了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他自收了衣钵隐去,又有人从热闹的鬼市中寻来,远远喊:“眼通天!还有事要托你算呢!”
头陀飘然留下一句:“今日关张不算了,有缘再会,阿弥陀佛。”
唐仇见此,只好上前去宽慰霍展言:“霍兄,虽然方才这头陀讲的我也没听太明白,不过你也别太伤心,该遇见的总会遇见的。”
霍展言收拾好情绪,回身看唐仇。
他的神色被隐晦的夜色遮盖住,唐仇看不真切。
04
霍展言问唐仇要不要和他一起走。
“你不是没有去过儋州以外吗?我带你去看看。”
唐仇略愣了一下,霍展言与他这才认识不过几日,便邀他背井离乡跟着漂泊,很难说不是不安好心。
可是唐仇又想起来鬼市上的事,他带着霍展言离开时,那卖灯笼的老头儿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霍展言失魂落魄地走在前头,许是没有听到老头说了什么。
不过那老头的话也确实就是对唐仇讲的。
他问唐仇:“你这后生究竟有什么执念未了?”
这问题实在莫名其妙。
唐仇还了灯,居然也还认真想了想,他模模糊糊想到的却是一树雪,冒着冷气,有乌鸦扑腾着落下,惊了一枝白。
可很奇怪,他记忆里自己没看过雪。
他只觉被头脑里那树雪冷到,收回思绪,笑盈盈道:“非要说的话,想要离开儋州吧。”
可巧,霍展言就把这个机会递到他面前了。
唐仇答应了。
唐仇从院子里牵了两匹马,枣红和深棕的。本来霍展言想牵另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那匹,可那马怎么也不肯跟着走,便只好作罢。
他们往儋州城外而去。
唐仇也不知道为什么,那长街转过去,出了城门,他心里就开始慌。
城里艳阳高照,城外却有墨云翻滚。
不过几步路,马便伏着不肯动了。
风卷起衣袍,唐仇居然觉得冷。好像他刚从梦中桃源出来,兜头便是一场彻骨寒凉的霜雪。
他大概能理解为什么霍展言到儋州的时候,烈日酷暑也穿着貂皮大氅了。
霍展言把大氅给唐仇披上。
唐仇并没有质疑这个天气,他只是疑惑地站定,看着风中的霍展言。霍展言目光沉沉,落在他身上,那里好像压着沉甸甸的巨石。
唐仇听到霍展言说:“儋州其实,正是严冬。”
唐仇心中轰然。他不可置信地要回头去看,霍展言却拉着他往前走:“不要回头,唐仇,不要回头,我带你走。”
“霍兄?”唐仇不解,“你这是做什么?”
“我来晚了,对不起。”
霍展言没有解释。
出了城,他就好像忽然想到了一些什么,变得着急起来。
他紧紧攥着唐仇往前跑,往前跑。再向前是风雪交加,茫茫一片白,什么都看不清。霍展言跑着跑着,终于筋疲力尽,倒下来。
霍展言沉默很久,木在原地,身旁的那棵树上,挂着半张残旗,迎风舞着。他回过头去,身后空无一人,只有一张貂皮大氅。
这是第三次。
他想起来了。
霍展言将大氅拾起,抬头看了看天。
他抹了一把脸,又转身往儋州城而去。
迷雾中的儋州城,裹在风雪里,就像一场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