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爱可以重来》大唐昭仪

24、那段往昔年华(一)

　　１９９３年

　　７月初的北京，天气炎热的让人简直想扒了自己身上的皮，好从那副皮囊里跳脱出来凉快凉快。下了班的大人们吃过晚饭，闲来无事的都喜欢扎堆围在四合院里，或是跑去胡同口乘凉，边摇蒲扇边数落着这天气的不是，顺便发发时下最新鲜的牢骚，期盼着能借着北京开完亚运会后的东风，赶上政府新一轮的拆迁改造旧区的好时候，早日从低矮拥挤的四合院里搬出去。
　　小小的男孩子们全然没有大人们操心的事情，只知道光着屁股满世界的绕着胡同嬉闹着，打打闹闹的，好不快乐；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娘们，不是几个人一圈围在棋盘前过着楚河汉界，就是端着一壶茶，优哉游哉的躺在凉椅里听着收音机；胡同里养着的许多狗儿们，可没那么许多欢度夏天的方式，热得只能吐着猩红猩红的舌头，一个劲的躲在墙根和树下喘着粗气，趴在那里任谁使唤都无精打采的懒得动弹。
　　在离柏林寺不远的一条小胡同里，刚打完临工朝回家路上走着的柳向东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不耐，虎着脸，转身对着身后那个跟着他走了好几条胡同的小姑娘叫道：
　　“喂，你是谁家的小丫头，干吗老跟着我？”
　　被他这么一叫，原本象个小尾巴一样偷偷摸摸跟踪他的小姑娘从一棵粗壮的大树后面探出脑袋看着他，扎着马尾辫的小圆脸上，生了一双乌黑而灵活的大眼睛，看起来显得可爱而俏皮。
　　“我不是小丫头，我今年１６岁，是大人了，因为上个月我都已经拿到身份证了。”
　　小姑娘穿着一身雪白的连衣裙，看上去圆忽忽的样子挺喜庆。她豪气干云的一拍胸口回答道，仿佛对自己成人了感到很自豪，她抬头挺胸站在柳向东面前，笑盈盈地看着他。
　　柳向东皱了皱眉头，似乎对于这个小丫头没听明白自己的逐客令而感到有些挫败，他口气不善的道：
　　“管你是小丫头还是大人，我是问你想干嘛，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你都跟了我好几天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就想看看你啊！因为我表姐说你是她见过的男孩子中长的最帅的，她的房间里都是你的照片，我没见过你的真人，所以想见识一下到底是真人好看，还是照片好看。观察了好几天，还是觉得你的真人要比照片好看多了！”
　　“你们这些小丫头成天脑子里就会想这些事情，简直无聊透顶。我没心思也没空陪你玩，你听好了，我不是给人耍着玩的猴子，可以让你当戏看，你不许再跟着我！不然，小心我揍你！”
　　柳向东说完，朝着小姑娘做出一个凶神恶煞一样的表情，转身便要走。却不料那小姑娘不但没有被他吓走，反而快走了几步，好奇的跟在他的身边，侧着身体不断的打量他，象只小麻雀一样唧唧喳喳的说起话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凶呢？我觉得你要是不凶的样子，还真挺好看的，难怪我表姐那么喜欢你！其实有女孩子喜欢你，难道你不高兴吗？我们班级里的男同学如果知道自己被女孩子喜欢了，会感到很得意和自豪的呢！可是，我觉得我们班里的男同学都好傻，象个幼稚的小孩子，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们。”
　　“哎，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叶初，今年就要上高一了，因为我考试考的好，上了我们的区重点，所以这个暑假我爸妈就让我从上海到北京的姨妈家过暑假了，我姨妈家就住在前面北新桥三条那儿。”
　　“哦，对了，我刚才想了一下，发现有个事情很神奇，你想，我要是不来这儿过暑假，就不知道表姐那么喜欢你，就不会想要看看她喜欢的人到底长的什么样，也就不会特意跑来看你，这样我们也就不会认识了，你说对不对？世界上的缘分真的很奇怪哎！”
　　“你怎么不说话呢？这么热的天，你为什么要穿黑色的衣服，那不是更吸收太阳热量么？而且你还穿长袖，是怕太阳晒么？应该只有女孩子比较怕被太阳晒吧，为什么你是大男孩子，也要怕太阳晒呢？我不喜欢皮肤白白的男孩子，感觉象是小姑娘一样，我觉得男孩子还是经常在太阳下玩耍比较好，小麦色的皮肤最好看了！”
　　……
　　叶初的嘴巴真的一刻都没停过，柳向东默然地走了一路，她就快乐的说了一路，一点也不怕生，好象和他认识很久一样。他走快，她也走快，他走慢，她也走慢，他一直想要甩了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烦人精，而她今天就象一块粘人的狗皮膏药，怎么甩也甩不掉。
　　她的自来熟和不屈不挠的精神，几乎让柳向东也都快要搞不清楚，自己和这太会胡侃的小丫头到底是不是认识的。终于，在叶初再次好奇的盯着他问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发了火：
　　“你不要再跟着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名字，我又不认识你！你知不知道你很烦啊！罗里八唆的跟我说这么多干什么，我没兴趣知道！你再次警告你，你再这么跟着我，我要报警了！”
　　“你不认识我没关系啊，我认识你嘛！你知道吗，你的照片就贴在我表姐的床头，每天晚上我都看见表姐坐在你的照片面前，笑着看啊，看啊，还和你的照片说话，所以我和你很熟啊！你就象我家里人一样，我天天都能看见你的。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你，这样你就也等于是认识我们一家人，以后我们大家不就算是认识了嘛！
　　要是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那样我就可以回去告诉我表姐，她一定会很高兴的。你就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好不好？好不好？我保证等下就回去，今天一定不再跟着你！”
　　柳向东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这个笑得象朵花一样，有些没心没肺的圆脸姑娘，真是觉得万分的挫败。真不知道该说她是心地太好，还是头脑太简单，连象他这样没经历过什么恋爱的人都知道，要是她傻忽忽的真把他的名字去告诉给了她的表姐听，恐怕她的表姐还不一定会感到高兴，搞不好还要非常的不高兴。
　　毕竟，自己心仪之人的名字居然是从另外一个女子的嘴里听到的，这对她表姐来说，能高兴的起来么？不把她当情敌就算是不错的了，居然这小丫头还这么高兴的要去她表姐面前献宝？真是个傻到家的小丫头！
　　他冷笑了一声，不打算去理会这没脑子的小丫头，却不料手臂上传来的钻心般的疼痛令他禁不住呲牙咧嘴的低呼一声，怒目瞪向拉着他手臂摇晃着的叶初喝道：
　　“啊……你干什么！”
　　叶初见他脸色陡然变色，吃痛不已，不由得一惊，被他的怒喝也吓了一大跳，忙不迭的撒手，歉然道：
　　“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手上受伤了……怎么了，要紧么？我能看看吗？”
　　她说着，伸手就要去撩开他的袖子，想看看他到底是受了什么伤。柳向东手上的伤被叶初刚才一拉，痛得他眼泪几乎要掉下来，这令他情绪大坏。此刻他哪里还顾及什么礼貌不礼貌，重重的一把推开叶初，把她推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也没心思再理会她，不愿再和一个小丫头纠缠不清，自己捂着手臂低着头就匆匆的往借住的小屋赶。
　　叶初见是自己闯了祸，心下歉疚不已，没有见到他的伤势究竟如何严重，哪里肯轻易离开，于是紧张的一路跟在柳向东的身后，一直跟到了民安街上的民安胡同。在路灯并不明亮的光线照耀下，她跟着柳向东走进了一间低矮而拥挤的四合院，在一间看上去简陋的瓦房前，柳向东打开门自顾自的走了进去，压根不理会身后跟着的叶初，转身便甩了门将叶初关在了门外。
　　叶初站在门外，打量着这个逼仄的令人胸闷的院子，歪着头想了一会，便蹭蹭地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柳向东从窗户缝隙里看着叶初离开之时，尽管早就在自己的预料之中，但他的心头还是不可避免的涌上了许多苦涩与酸楚的念头。房间里热得象蒸笼，他打开窗，又开了电扇，电扇吹出的风也是散发着无穷热量的。
　　他浑身是汗，有痛出来的冷汗，也有热出来的汗水，他全然顾不得那些，只是靠着窗坐下，脱了上衣，在房间里翻找出了一些旧衣服，用剪刀剪成了条状，再从小药柜里找了些消炎止痛的药，压成粉，撒在伤口上，骤起的痛意令他双眉倒竖，几乎忍不住低吼出来。
　　他飞快的眨去了眼睛里被痛意激出来的泪水，用牙扯着将布条包裹在了伤口上，脑海中开始忿忿然的想着，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就是口口声声再爱你的人，只要一看见他住的这种地方，恐怕也是要吓得退避三舍的。
　　看那小姑娘，不过才刚刚进了这院子就被眼前的破败模样吓跑了，即使他长得再怎么帅气英俊，又能怎样呢？帅气只有配上多金的身份才会有价值，倘若只有前者，没有后者的支撑，那就只有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这年头，可谓是人心不古，是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只要你有钱，你就是大爷，哪怕你做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赚得是什么昧良心的黑心钱，只要你身上有钱，那就没人敢看不起你，没人敢不把你当一回事！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象供活菩萨一样供着你，伺候你，巴结你！
　　而如果不幸你没钱，那么等着你的就只有别人的白眼，奚落和笑话。即使你才高八斗，即使你学富五车，可只要你没钱，就是看自行车的老头老太都能甩出几句精辟的怪话来压得你头都抬不起来。
　　他出身于济南一户普通的工人家庭，家中虽说他是独子，可因为父母的身体不好，工厂效益又一直不佳，双双病退在家的父母只能靠着一点微薄的薪水支撑这个家，因此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一直处于贫困的边缘。
　　他的童年生活可以说几乎没有什么快乐可言，他的记忆中，他根本没有多少时间和小朋友去玩耍。他记得自己总是在课余的时候帮着体弱的父母干活，买菜，做饭，烧炉子，搬煤球，运大白菜，总之一切他能做的，他都学着一点点的做了。大了之后，他开始知道捡些报纸和易拉罐之类的瓶子去废品收购站卖，有时去帮邻居家的货摊看店，也能帮衬着父母赚些小钱贴补家用。
　　再大了一些之后，他上了高中，人个子也高了，力气也更大了，他就常常会趁暑假和节假日冒充成年人跑去一些工地上做临时工，搬砖头，拉水泥，为的就是能多赚一点钱，用赚来的钱交了学费，可以让家里的经济条件稍微的好些，多下来的钱可以买些好吃的，让体弱的父母多吃上一点营养的补品，身体早早的好起来。
　　在那许多年里，他的唯一目标就是学成以后赶快出道，找到一份好工作，赚上大钱，这样父母就可以过上好日子，再不用辛苦。那时他从来不认为自己的相貌对于他的生活来说，会起到什么样的帮助。天生父母养，相貌是出了娘胎就有的，他以前并不认为自己会靠这副皮相走上改变命运的道路。直到有一天，他放学回家，遇到了隔壁邻居家在外打工回来探亲的姐姐，那姐姐一见到他，就笑着直夸他生得一副好样貌，不拍电影简直可惜。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位姐姐的一句话，着实的提醒了他。他这几年在外打工，看的多，也见的多，他曾经听说过一个走穴的小歌星唱几首歌，跑几个歌厅舞厅一圈唱下来，就能挣上好几千，一些香港的影星拍个电影电视就能赚上好几十万，甚至上百万！那是一个怎样庞大的天文数字啊！
　　他们之中的许多人，没有高学历，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凭得无非就是一副还算五音具全的歌喉，一副不错的皮相，以及一点旁人缺少的幸运，就可以得到如此富贵的生活。再看那些从事其他行业的人，哪怕每天辛辛苦苦的上班，每个月赚的还不过是那些明星的一个零头，为着每个月不过几百块的生活而操心烦恼。
　　他不甘心，他不甘就这么活一辈子！站在镜子前，他看着自己那副本来并不被自己在意的英俊相貌，他下定了决心，既然自己就有这样好的基础条件，为什么他不加以好好利用呢？为什么他不能凭着自己的这副皮相，也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呢？
　　出于这番最为实际的生活考虑，他在考大学的时候，毅然选择了北京电影学院的表演系。在他看来，他要用最快的方式来获取他想要的生活，即使一夜成名并不现实，但是至少他的一只脚可以迈进这个可以一步登天的圈子！
　　他的这个决定，不知道在当时跌破了多少老师和同学的眼镜，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班上这个学习最刻苦，成绩最好，但也参加各种娱乐活动最不积极的同学，居然会放弃上名牌大学的机会，转而去报考一个为投身演艺事业而做训练的艺术院校！
　　没人相信他能成功的踏进那个圈子，因为他太不象一个充满文艺气息的艺术青年，也因为这个圈子里的竞争和淘汰率激烈的超过他们的想象，对他们而言，柳向东的身上充斥着太多的负面气息，他个性太倔强，为人太好强，不懂圆滑，不会花言巧语，甚至不太喜欢朝人温和的微笑！这样的他，怎么能在那样一个需要手段，心计，城府才能成功上位的圈子里站住脚跟呢？
　　可他并不管那许多的议论，从接到北影的录取通知书后，他便只身一人北上求学。到今天为止的三年时间里，为了省钱，他只回去过一次，其他时候，他都会在学校里勤工俭学或是趁着放寒暑假在外面打工赚取学费和生活费。
　　他的心里有多想父母没人会知道，他有多累，多想歇一歇，喘口气同样也没人知道，放寒暑假，逢年过节别人都回家与亲人团聚，而他却不得不留在异地他乡，独自一人品尝那份孤独与寂寞，任由思乡思亲的念头一点点的扩大，直到那份可怕的感觉将自己整个人密实的笼罩起来。其中的许多酸甜苦辣，恐怕只有同样经历过的人才能知道，根本不足为外人道。
　　艺术院校里的俊男美女向来众多，经常有剧组上他们学校里来挑演员，每个人都不愿意失去那样可以功成名就的机会，同学间的竞争常常伴随着酸言醋语出现在他的学习生活中。曾经不被亲朋看好的他，在演戏上的才华都凭借着他绝佳的外貌条件和刻苦的学习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他成了学校里最令人无法忽视的一颗耀眼的明星，但是孤傲清高的性格又使他的试镜成功机率大打了折扣。
　　然而，这些失败并不影响他在学校里的赫赫声名，他是他们那一届，乃至学姐学妹们都颇为关注的男生。只是，对他而言，大学生涯里除了演戏、学习之外的风花雪月他都不想理会，即使他知道有不少女生对他心生爱慕。但，那不是他想要的，因为他不容许自己被任何事情，任何人阻挡了自己前进的脚步，也同样因为他给不起那些女生们她们想要的浪漫，温柔与财富！
　　柳向东咬了咬牙，看着镜子中星眉剑目的自己，他暗暗的告诉自己，他一定要出人头地，他一定会出人头地，他一定要让曾经看不起他的人知道，他不是池中物，他总有一天会飞黄腾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