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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 相交的平行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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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向东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惊讶的表情看着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圆脸丫头。太过意外的情景超出了他向来准确的预料,令他压根想不出用什么话来拒绝这个好心有点过头的傻姑娘。
“你又来干什么?”
好容易回过神来的他,粗声粗气的对着站在他面前的姑娘叫道。
“瞧,我带了药啊,你不是受伤了吗?我就回家去帮你拿了这些东西过来。我在学校里是卫生员哦,所以我想帮你上药这点小事应该不在话下,只是我不知道你到底伤的怎样,所以我把姨妈家能用的伤药都带来了。
你看,这是治烫伤的,这是治烧伤的,还有这是治皮外伤的,这是碘酒,我还带了干净的纱布、消毒酒精棉球和棉花球,这样不论你是什么伤,我都能帮得上你啦!”
叶初笑颜如花的将一大袋子药品拎到了柳向东的面前,献宝似的神情让他忍不住想要别开眼睛不看。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可他却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的狼狈和贫穷,于是他挥开了她的手,冷冷地说道: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收起你无谓的同情心,拿着你的东西,立刻离开我家!”
“我没有同情你,我只是想要表示一下我的歉意,毕竟是我刚才弄疼了你,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有所行动以表示我的歉意嘛,这是做人的起码礼貌啊!你就不要客气啦!”
“谁和你客气!我说了,拿着你的东西立刻走人!我自己有手有脚,就是要做什么,也不用你费心!”
柳向东说罢,就要关上房门,叶初连忙一手撑住,用尽了全力,与他角力良久,硬是挤进了他的屋中。柳向东从来没有遇到过象她这么“厚脸皮”又力大无比的女孩子,实在有些没辙,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的朝她吼道:
“喂!你是不是耳朵聋了!我叫你出去,你为什么还要进来!一个姑娘家,这么晚了跑到一个男人的屋子里,不知道男女有别是不是?是不是我非要对你不客气你才知道害怕!”
叶初张大了嘴巴看了他一会,象是被他的吼声吓了一跳,随即她就平静下来,耸耸肩,一副很无所谓的模样道:
“我早说了,你不用跟我客气啊,反正我要拿的东西都拿来了,你放心用就是,姨妈她是这里北新桥医院的医生,这些东西家里好多呢,不够你跟我说,我再去拿些。还有你看,我带了什么?嘿嘿……”
叶初从大袋子里又掏出有一小包纸包,打开之后递到他眼前笑着道:
“瞧,鸡爪子!卤水的,你喜欢吗?我出门的时候,特意给你从家里拿的。中医上不是说以形补形吗?你的手受伤了,吃点鸡爪子,应该也算是以形补形啦!给,这就算是给你加菜好啦!”
“你,你这小丫头,怎么……你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能在刚认识的时候就这么掏心挖肺的?难道,难道你不怕我是个坏人么?”
柳向东张口结舌的看着她,脑子不禁有些思维混乱。这个女孩的所作所为,完全打破了他一直以来对人情冷暖的固有看法。他根本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和他萍水相逢的女孩子,居然能这么毫无防人之心的在夜晚跑到他这里来,不但没有嫌弃他居住环境的贫穷,更没有在意这房子里热得象蒸笼,还特意替他准备了这么多药品和食物,这,这,这到底是怎么了?难不成他的相貌是看上去特别仁善?
“那怎么可能嘛!我可不是傻瓜,怎么可能对所有人都那么好嘛!我刚才说了,因为我每天都能在家看到你,感觉我认识你很久了,你就象我家人一样,对家人,自然要掏心挖肺嘛!来,吃吧,我帮你上药!”
叶初热心的张罗着,将一袋子的瓶瓶罐罐还有那一包鸡爪子都摊在了桌子上,就好象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一样随意。柳向东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叶初在他的家里,象攻城掠地一样的侵占了他的主导权,令他变成受人恩惠的一方,被人施恩的他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好。
于是,随后发生的一切就象是小说里写的那样充满了戏剧性,将发生原因归咎为“好男不和女斗”的他任由一个认识不到24小时的今年刚要升高一的女孩子毫无任何征兆的入侵了他的领地,在他的家里替他上药,包扎,看着他吃鸡爪子,自言自语的和他说话,甚至帮他整理忙得没时间打理的房间,这种轻松的时光让他几乎忘了时间的流逝,直到他看到时间居然不知不觉的到了晚上十点,他才意识到自己今天实在是太失常了。
“喂,叶初,你是不是该回家了!你已经在我这里耗了很长时间,不要得寸进尺啊,我早就该赶你回家去了。你这么晚不回去,难道你姨妈她不会担心吗?”
“没关系,这里离我姨妈家那么近,走过去一会就到了,而且我告诉你,我姨妈家的教育原则,孩子是要散养的,老在家里圈着,非把孩子养傻了不可,所以,只要我们不干什么出格的事,每天都十一点前回家,她就从来不问我们去哪里,干什么,是个最好的家长呢!”
“那好,不管怎样,现在你也该回去了!今天这帐,就算咱们扯平了,从今以后,我们各不相欠,你不要再跟着我,我也不会再让你进我家,你听明白了吗?”
柳向东故意把话说的象个过河拆桥的人,他刻意忽略因为她的存在,这几个小时他过得很愉快,他再没有感到孤独悲凉的感觉,只想尽快的将这种出现在他生活中的意外快速抹平,让他的生活重新恢复平静。
“明白,时间是不早了,那你好好休息,我回去啦!”
叶初回答的很爽快,爽快的出乎柳向东的意外,他看着她,心里隐隐的似乎闪过一丝失望,但随即他就将这股诡异的情绪抹杀的干干净净。他缓缓站起身,面无表情的将叶初送到房门口,看着她和自己招招手,翩然而去的背影,目光中多了一分难以解读的情愫。
当然,他不会承认那是他对那圆脸女孩的一种异样的喜爱,他告诉自己,短短几个小时,他不可能会喜欢上这么一个傻兮兮,毫无防人之心的笨女孩,所以,他把这份怪异的感觉归咎为他在寂寞生活中产生中一种特殊情绪。
因为他平时的生活太寂寞,太孤独,精神世界缺乏慰藉,所以才会对突然出现在他生活里的某个人产生一种依赖,一种期盼,这种感情一定会随着今后生活的逐渐忙碌、充实而消失,也就是说,那女孩不会再出现他的生活中的同时,他一度出现过的那种短暂的依赖感和失落感也不会再出现。
柳向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躺倒在了床上,闭着眼睛用力的摇了摇头,试图将脑海中那纯真女孩清晰而深刻的模样从自己心中赶走,对他而言,这个女孩子太不明白这个世界,她没有遇到过那些不平的事情,她是个被父母保护着,被大家爱着,宠着的小女生,她哪里知道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你的手怎么会伤成这样啊?”
“摄影棚里灯架上的大功率钨灯掉了下来,被发热的钨丝烫到的。”
“哎,很严重哦,都起水泡了呢!疼吗?怎么不立刻上点药呢?万一弄破了,感染到,这样很容易发炎的!”
“我还要工作,不然谁付钱给我?”
“你爸妈呀,他们工作赚钱给我们上学念书用的嘛!你不是大学生么?怎么还要工作呢?我表姐也在上大学,她从来都不工作的。”
“我没你们命好!我不工作,谁养活我,我不工作,就没有钱交学费,没有钱交学费,大学还怎么上?我们是穷学生,什么都要靠自己,我们只能靠自己的一双手赚钱,和你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还不都是人嘛!哪里有什么贵贱之分,无非就是运气好坏罢了。运气好,乞丐还能当王子呢!”
“你一个小孩子,哪里懂这些,象你们都是不知道人间疾苦的,不知道一分钱能逼死英雄汗的痛苦,跟你说,你也不懂。说了等于浪费口舌。”
“我哪里是小孩子,我16岁了,再过两年,就有全部民事行为能力了!你又比我大不了几岁,怎么说话象个老头子一样,老气横秋的。老公公!”
叶初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回响着,是的,他的确比叶初大不了几岁,但是他敢说,他比叶初吃过的苦,受过的累要比她多的多,所以她的话明显的带着稚气,带着许多令他听来直想摇头的无奈。但是,听她故意叫自己老公公,这令他不免觉得心头发苦。一个年轻的躯壳中装着一颗苍老的心,这难道不是他的悲哀么?
本以为这次意外的邂逅与相处,只会成为柳向东的奋斗生活中一个短暂的小插曲,已经随着那个夜晚的过去而从此消失。但是他却没有想到,叶初的出现竟然只是他生活中崭新生活的一个开始。
自从那天之后,隔三差五的,他都会在回家的路上遇到这个圆脸姑娘,她会用她那特有的清脆嗓子笑着喊他的名字,“哎,北影表演系的柳向东……”,时不时的会硬塞给他一些好吃的东西,与他闲聊几句,再说上几句关心的话。他本来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她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后来他才想起来,说不定是她那天帮他整理屋子时,看到了自己的学生证。
她的确是象她自己当初答应的那样,她没有再跟踪他,也没有再去他的家,但是他总是能在回家的路上遇到她。她没有继续纠缠他,正如当初他要求他做到的那样,他们的帐两清了。她看明白了她表姐心仪的人,也按照做人的原则用行动向她卤莽的行为表示了歉意,而他也接受了她的歉意,还吃了她送的鸡爪子,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值得再有瓜葛的事情发生。
但是,令他始终介怀的是,违反约定,没有真正做到毫无瓜葛的人竟是他自己。因为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就象是上了什么瘾一样,只要走到那条胡同口,他都会不自觉的回头看看身后是不是还有一个圆脸的小姑娘在跟踪他。
在每天打工回家的路上,他都开始期盼能见到她,见到那个轻快的身影。还没走到胡同口,他就微微伸长了脖子朝路口张望,他期待能见到她对自己笑,听到她和自己打招呼时那脆生生的叫声。
只要每天回家时能遇到她,他那一天的心情,就算再累,再不高兴,也会好起来,可如果晚上回家没有遇见她,他会暗暗地失望,会暗暗的猜测到底是为什么她会没有出现,甚至开始有过隐隐的担心,他会不会再也遇不到她了?
有意无意的,只要在路上遇到她,即使他面无表情的不搭腔,只是听她说话,他还是会刻意的放慢脚步,静静地听着,感受着那份来自于她的简单快乐!他不再赶她,只是默然的接受她出现在他周围。
渐渐的,他能感觉到自己开始变了,他的脸上阴沉的表情越来越少,神情不再是麻木的,心情也越来越轻松,他每天回到家之后,感觉心灵是满满的,不再是寂寞的,空虚的,无聊的,感觉明天是个充满了期待,充满了美好的日子!
在那年的暑假中,整整两个月,柳向东的生活中到处都有叶初这个高中女生的影子。叶初的身影在不知不觉间进驻了他的生活,从一开始的不情愿,到后来开始被他接受,开始被他在意,开始被他期盼。应该说,就在她拎着大纸袋子,笑吟吟地出现在他破屋子面前,硬是闯进他家的时候,一直被他回避与排斥的风花雪月,此刻也开始出现在他的意识中。
尽管这种变化曾经令他一时之间感到了挣扎和矛盾,但是他却不想轻易的,将这种让他得到心灵上平静的愉悦快感的源头,被自己亲手生生的掐灭,与她接触得越久,他就越不愿意失去这种感觉,或者说越难以下决心割舍。
或许正是她的善良,她的简单,让他太过复杂和沉重的生活变的轻松,他不需要在她面前装模做样,他可以卸下一切伪装,用自己的真性情与她相处,交谈,这对他而言,简直就是一种精神与心灵上的享受。
但是,事实也严酷的摆在了柳向东的面前,理智告诉他,他是不可能与那女孩有任何未来的,甚至他们之间不会有开始!几天之后,她就要回上海去开始她的高中生涯,那里会有更多与她年龄相同,背景相同,条件更好的男孩子,他们一起学习,一起相处,朝夕相对,她会有更多的朋友,到时,她会忘记在北京的这个暑假,曾经遇到过象他这样一个人。她将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对她产生过朦胧的情意。
而他自己,从大三开始,就面临着严峻的就业形势,对于一个学习表演的学生而言,最佳的实习单位就是各个剧组,为了自己当初定下的雄心壮志,为了父母,为了他想要过的生活,他必须要得到更多参加各种演出的机会,以锻炼自己的演技,为今后在演艺舞台上大展身手而磨练本事。
届时,他一定是忙于在各个剧组间寻找机会,奔走于各个演艺单位与团体,在数个城市与地区之间来回,期间还要抽空完成学业的毕业论文,许多的事情都等着他去做,他恐怕是没有时间去打理那些能温暖他心田的感情。
所以,他告诉自己,只有尽早的掐灭心间刚刚燃烧起的那点爱的火苗,对她和对他自己而言,都是最好的选择。她还只是个高中小女生,根本不明白所谓的爱情是什么,象她这个年纪,情窦初开,似懂非懂,正是老师和家长视那种男女之间产生的朦胧的感情如洪水猛兽的时刻,他不愿意让她成为所谓“早恋”的牺牲品。
而他自己,生活中有太多的未知结局,太多的挑战,太多的困难,那都需要自己一个个去解决,去面对,温饱尚是刚刚得以满足,更何言其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这份情感可以维系多久,可以承诺什么。
所以,柳向东在叶初暑假结束,即将离开北京,返回上海的前一夜,将自己关在蒸笼一般的房里,浑身是汗的枯坐着,一遍又一遍的强压下想要去见她一面,为她送行,和她说说话的念头。他告诉自己,她回了上海之后,她会忘记他,而他自己也一定会将她忘记。那个两人邂逅的夜晚,会如清风一般,最终消失在茫茫星空之中。
第二天,叶初带着对高中生涯的期待,如期踏上了从北京返回上海的火车。
那一年,1993年,叶初,十六岁,刚要开始她在上海的高中生活。柳向东,二十一岁,北影表演系即将要升四年级的大学生。两个曾经有过短暂相交的人,看似又将要变成两条交错而开的直线,从此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