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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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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泠左手提起追香,看了一眼自己那只现在已经不能动弹的右手,沿着幼年的记忆踏进入山的小路——掩脂山,就像一座迷宫,山腹深处是无数大小相连的溶洞,外人进去,无异于死路一条,即使找到出路,也会丧命在掩脂门的关卡下。
但像她这样从小在山中长大的人,自然不会迷失。甚至,要回避开自己门中设置的那些关口也是轻而易举。
漆黑的溶洞内,泉水嘀嗒,玉泠朝山上跋涉。今天是祖母的忌辰,她当然会回来——只是,不愿让更多人知道。右手……是受的毒也罢,咒也罢,总之不会简单。此时,眼前却晃动着阳光下那张瘦削的脸……
‘还有一年,好的话,最多一年。’早些时候,季师傅有些担忧地对她说。她很清楚岳满的身体是什么状况,只是带他到山中,由师傅给出一个确切的认知,好叫那期限终究看得明明白白。
那么不过一年,他就可以解脱了……
‘这位公子……’师傅们一定早就知道他了,眼神一直在等她说点什么。
‘岳满。’她告诉师傅。那是她头一次对人说他的名字,也是她自己头一次连贯地念出这两个字。
她何尝不知,自己两年来时常被门人跟踪又是为了什么——师傅们一定非常好奇,她究竟藏起来一个什么样的人。只是,她不愿意让他与她的生活有什么瓜葛。杀手,和一个……他那样的人,完全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她这样的人,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母亲、没有了祖母……,谁能亲近?连门人,对自己也是惧怕更多过担忧。虎兕、无讳……她脸上挂着笑,冷冷的。
‘生祭的事……泠儿有这个打算的话,可以尽快安排。’季师傅的神色是惋惜的。照掩脂门的规矩,嫁娶之前,必然该经历生死盟誓——如果即将接掌掩脂门的玉泠真的那么看重他,他们必然不会说什么,可即使那样,他也没有多少日子了。
‘他不能生祭。’岳满和她没有关系。
但季师傅显然误解了……‘泠儿若想留他在身边……只有一年……’以为是她不够自持,其实她从没碰过那人。他确实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不能生祭,但这一点并不在她的考虑中。甚至,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设想过让他接受那个束缚自由的仪式。
‘我会处理。’可玉泠也不准备再解释。尽管季师傅对她一向慈爱,但别的师傅,或许会很难接受让一个陌生人久居门中的。
但当她看到阳光下的那张脸,眼睑低垂,双眼没有目标地‘望着’哪里时,尤其,是在侧耳倾听什么的时候,那掀起的睫毛便懒懒翕动着——她就想让他知道,她在,在。
他找着她,听着她,然后从那苍白的脸上,就会显现出一丝温度来——与他偶尔露出的那种将哭未哭的神色不同——玉泠不明白,但可以确定,那是自己不经触摸,却看得见的温度。
忽然地,晏无讳那张明媚的脸便从脑海里跳出来——他骄傲的、不甘的、带着愠怒、又低惋浅怨的脸……几乎要和一个印象深远的影子重合。
玉泠望一眼山坳里的青冢,这时候来祭奠的门人已经散去,只余下香烟缭缭,记忆里,瘫痪在床的祖母那张模糊的容颜渐渐清晰起来——幼年的自己,真是很小的孩子……
接下来的半天,岳满却是在心绪翻腾中度过——玉泠回来了,但显然的,虎兕、犬儿还有晚些时候下山的晏公子,似乎他们都并不知道。那么就是自己无意之间遇上她的?
穿过井院的那一条小路,是可以不经过主院而直接上山去的,她是到山上去了吗?可为何玉泠又不让人知道她已经回来了?
‘嘘——’她点着他的唇,是让他不要告诉任何人的意思么?这里不是她的家么?
还是,发生了什么事?而玉泠又不愿意让晏公子和虎兕知道的?
岳满把那件已经干了的袍子折起来,在心里却一直纠缠着白天的事……还有没了踪影的猫……就在不知不觉中睡着。
“嘘——”来人在他耳边低声道,岳满揉了揉不太舒服的眼眶,虽然看不见,可这时候,听那虫鸣的声音,该是夜里——究竟到什么时辰了?
“我带你去见玉泠。”推醒他的人低声又道,说罢挽起他的手来。
“等……等等。”岳满只来得及仓促穿好鞋袜,披上衣衫便出了门。
“不要把人吵醒了。”那人说。
点点头,岳满系好衣带。她要见他么……玉泠果然回来了,他不必再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犯了傻。
这真是崎岖又漫长的一路——和他不安又希冀的心一样折腾人。
岳满跟着那个脚步很快的人,顺着一条湿滑又坎坷的小路一直上了山,他听见虫儿在草中、林子里此起彼伏的鸣叫,还有鸟——“呱——”“咕咕咕——”忽然地就那么一声声,从山林的某一处传来。有好几次,他都脚下不稳,走得踉跄,可那人的步子真是一点也不迟疑……是吧,只要能见她就好了,自己不能总奢望着,谁来迁就。她怎么忽然想见他呢。玉泠……
就在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已经翻山越岭地绕着掩脂山走了一整圈之后,那人停下来,岳满抚着自己心跳不已的胸膛,喘得厉害。
他很难受,真的,可必须忍住想吐的感觉。压抑下来,这感觉……岳满知道,也许会让她不高兴了。他不能晕过去,出门得匆忙,甚至没有带上她给他的药,如果吐血的话,自己一定会晕过去,可是不能。他要见她。他不能晕。心跳得快从喉咙里蹦出来,岳满大口喘息着,空气里却有一股浓重的神香气味,让他益发地喘不过气来。
“进去吧,她在那里等你,”那人从背后推了他一下,“一直朝前,走,别停下。”
抑制住吼间的干呕,“谢谢,”岳满深吸一口气,“晏公子。”便朝前方走去。
神香的味道这样浓郁,但岳满依旧能感觉到,有一股腥膻的风,带着湿气和甜腻,从前方的某处翻涌上来……
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里,方才上山时崴了的脚踝现在居然不怎么疼了,还有,他隐约觉得,那里有她的味道——甜甜的,带着淡淡血腥。足下仿佛是覆盖着滑溜卵石的路,可她在哪儿呢,“泠……”玉泠——
黑暗中,他慌了神,岳满想回头,却转不过身去,他的眼睛……怎么能‘看见’呢?可前方明明就有一团隐隐的光呀!“光”,那是光么?那就是光!他怎么会看见光呢?
是梦里,梦!难怪,他走了这么远,这时候也不会累;难怪,晏公子会在深夜里找他,带他去见玉泠;难怪,他现在也一点都不觉得心跳得难受了——原来只是梦。他明白了,于是继续朝前走。
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光的尽头,那是个很好看的陌生男人——岳满只这样“见到”他,就觉得这个人真好。那人笑了笑,“你来见泠儿么?”
泠儿……岳满的心又轻轻地痛了一下,便也笑着点点头。他是来见玉泠的,这位,又是她的什么人?他没有听见过声音的,她的哪一位师哥?这声音,就和晏少爷一样,不,比晏少爷的声音更好听。不知道,晏少爷,是不是就与这个人长得差不多呢?
那人呵呵一笑,“朝前走,别停下。”旋即指着前方没有光亮的路,对他说。
岳满又点点头。
“去吧,不要回头。”那人推了推他的脊背。
岳满朝前走去,前面虽然没有光,但,他原本就住在没有光的世界里啊——这真是他经历过的最奇妙的梦境。前方的黑暗尽头传来呼啸风声,轰隆隆的雷霆一般在他脚下的岩石深处隐隐滚动。
在梦里,玉泠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岳满朝前迈步……可他为何总觉得是有什么声音——那呼呼风声和轰隆雷声的间隙,好像有什么在呼喊?
“停下……停……别……”那声音听起来像在阻止谁,却又被响亮的嘈杂中断了,听不分明。
正想间,岳满脚下一滑,摔了下去——刀锋般犀利的石头划破了他的手掌,一股温热的液体,就从掌心汩汩流淌而出。岳满迟疑着,辨认了一会儿,浑身上下便尖锐地疼起来——脚上一开始崴过的部位、跌倒时候磕到的膝盖上方、还有双手的手掌,那渐渐变得滚烫灼热的液体是他自己的血呀。
地上的小路,却不知是什么时候从圆滑的卵石变成了密密麻麻的尖利石簇——方才跌倒的那一下,让他受伤不轻,若不是手先撑下,只怕早就割断了喉咙。
“岳——满——”他终于听清楚身后是谁的声音。
他想站起来,但脚下却痛得他没有力气撑住自己的重量,鞋底一下就被刺穿。可究竟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竟然一点也没有知觉!那地面,仿佛斜斜地插满了无数把钢刀,只能顺着刀背走,反过来,便是尖刃!
“岳——满——”他听见玉泠的声音,那么焦急。
“——”他却喊不出声。即使是在梦里,他也应不出声!
“回来!……别去!”身后的人在对他呼喊。
好,好……他从来不曾违背她的。从来不曾。她说什么都好,都好。
岳满想转身回头,却寸步难行——玉泠来了,她正找他,要他别再往前,那么他就回去。不然她也会到这里,他知道她。他不能让她到这里来,她不知道,这么危险,会受伤。
可他没有力气!
“岳满——!”她的声音却越来越近。
这是多么离奇的一场梦,朝回爬着的时候,岳满想,尽管身上的疼痛仿佛真真切切。
但这一定是梦。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呼呼的声响,是呛血的声音,曾经听过的。
“……”玉泠抱着他痛到麻木的身体。
“……”他听见谁尖利的叫声。
“……”她拭去他不断呕出来的血。
“……满儿。”他感觉到她贴着他的面颊,在他耳边喃喃念着他的名字。
“睡醒……就没事了。”他握住玉泠的手,对她说。血那么滑腻,他怎么也握不紧。
他想起来以往关于她的种种梦境。
一件很紧要很紧要的事他还没问过她。
可是这时候他真的很累,很累……
睡醒,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