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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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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又过去。虎兕近来倒比前些日子好了不少,只是时常犯困,这时候又在睡了——许是太热,笼子里那鸟儿也不怎么叫,倒是山上的蝉鸣一声长过一声。即使一向有些惧寒,岳满也换了薄衫,风从山下来时,又干又燥。听说今年远近州府都旱的旱涝的涝,只庆幸这掩脂山脚下倒还好。
“岳叔,猫呢,猫呢,猫呢。”传儿也不怕热,没几个时候是安安静静的。岳满总能听见这孩子抱怨,说那猫是‘一眼没看见就打坏主意的东西’。
他笑了笑,“不知道哪去了。”哪有不贪嘴的猫呢——传儿一直把那鸟儿护得很好,倒叫那猫有时候见了他便地也不敢沾。
“是不是上房顶了,找找吧——你也歇歇,不怕中暑的。”犬儿顺手拍了他一下。
“脚下小心。”说着犬儿牵了岳满的手,提着大木桶,顺着小路到到中间有井的院子里洗衣服去——床单被单什么的,换下一堆,在井栏边就近好汲水。
现在天也热了,犬儿把那个倚在井院墙边的比大圆桌面还大的木盆放下来,在打起井水倾在盆里——岳满就赤脚踩在水中,刚汲起来的井水又清又凉。到洗完了,他们得两个人一道,才把那么多东西拧得干干的——犬儿再牵了他的手,一起把那变得沉沉的大木桶提回去。
岳满就在院子中,抖搂开被单,一样一样搭上竹竿晾起来——风里头有有一点土腥味——头顶上太阳晒着,手心里却凉凉的……好像那一年,他还在帮镇东头何家的米店洗衣服……
记得那也是一个大晴天里头,他正在场院中间,一件件晾起洗好的衣服,那些绸的缎的织锦的料子,都被吹得鼓起来——干燥的风里,他闻到淡淡香味……
觉得仿佛是有什么人在附近,他转过脸,细细听,没有声音。
于是他又晾起几样……
却觉得那气息是似曾相识的,岳满停了手——
有一只手从竹竿那一端伸过来,轻轻攀住他的肩头……
“你来了。”他问。
软软的指尖覆在他唇上,轻轻抚过……他愣在那里,不知道她究竟是……做什么?
只是她没说什么,旋即便离开了。
那时候,他觉得这个人,真怪。
——舔了舔发干的唇,只觉得心跳起来,果然是痴了,怎么忽然想起这件事。岳满俯身摸了摸自己被晒得发热的面颊,拿起一件衣裳,还好手一直凉着——却听见山下传来了马蹄声……
庄子里便收到她一时不会回来的消息。
“说是门主路上还要耽搁些日子,就让晏姑爷跟莺姐姐她们一道先回来了。只是晏姑爷先就往山上去,恐怕晚些时候才下来呢。”犬儿这样告诉虎兕。
但向晚的时候,山上下来了人,说晏姑爷就在上头住下。
直到第三天下午,晏姑爷才回到院子里头——只是饭也不同他们一道吃,自己关了门,说要早些睡。
岳满照旧陪着虎兕坐坐,就回了屋——要当爹的人,这两天害喜忽然闹得厉害,自己在那里陪着也帮不上什么忙。
‘爹……’梦里头,他又梦见那张慈祥的面孔,虽然他从没用一双好好的眼睛看见过。
‘你睡吧。’老人的手缓缓拍着他的背,一如幼年一般,替他扇着扇子。
手腕上有些疼,大概是蚊子,夏天山里的蚊子总是很多。他皱起眉……还好,那痛只轻轻的一下。
‘爹……’他在梦里头说。
‘什么?’
‘有孩子……真好。’而他是再不能有了,他记得谁这么说过。
‘睡吧……’拍着他脊背的人说着——
“东西都齐整了?”第二天一大清早,岳满便听见晏姑爷的声音从东厢传出来。
“都好了,您放心吧,我们走了。”下面院子里做事的一位姐姐一边下去一边大声应道。
“路上——”
“错不了!”
这一天,整个院子都变得和以往大不相同,好些人进进出出——听说下面主事的几位管事近来都接连出了远门,一些买卖上的事,就暂时交给晏公子处理,于是猎庄的人就都从旁边的小路上到院子里来请示。
原来晏姑爷这样了不起的,练过武,还能说会写——岳满叹息,到底和寻常男儿不一样,难怪玉泠出门,也带他一道。岳满向灶膛里加了一把柴火,犬儿正要炒菜,自己只能帮忙烧火。
“准备晚饭了么。”忽然听见这不太熟悉的声音,他侧过脸去。
“是,姑爷,您怎么来了。”灶台前犬儿的声音,听起来和他一样有些意外。
“菜都摘好了?我来炒吧。”
“别,姑爷,还是奴来,很快就能开饭了……”
“没事,我来吧。”晏姑爷的声音,听起来让人觉得亲切,“这汤是给兕儿炖的么。”
“是,虎兕哥哥最近胃口弱……”
“先给他盛上吧,喝了汤垫垫,不能饿着了。菜一好,咱们就开饭。”晏少爷说着拍了拍他的肩头,“岳公子也是,咱们还没一块儿吃顿饭,倒先累你来厨下帮忙,瞧这里热得。”
“晏公子客气了,我不会做什么,只能打打下手。”闻到一阵淡然飘逸的熏衣香,那样清雅又余味深长的,绝不会是寻人家用的廉价物,岳满笑笑,拭去自己脸上的汗。
这晚饭,几个人就在正堂屋里吃的——和玉泠在的时候,晏公子还没有下山之前一样。只是那些日子,她总是很忙……
“岳公子,你别客气,这是鱼,多吃点,摘了刺的。”
“好,好。”岳满坐在晏姑爷身旁,捧着碗,低头吃饭——却不知自己是怎么的,总觉得有些局促。
“咱们一家人还没这样一道吃顿饭呢,泠儿还有要紧的事情,”就听见晏公子道,“大概有些日子不能回来。兕儿你别多想,自己将息着,什么都别操心了,只要吃好睡好,好好顾着孩子——这院子里的事,还有犬儿帮我。毕竟你在泠儿身边日子长些,有什么不对的,你就提点我——这肘子倒是犬儿做的,也软烂,你多吃点。”
“谢谢姑爷,奴怎么敢当……”虎兕低声道,“只是……老门主的忌辰,门主她,也不回来么?”
“……,我也不知道。”晏姑爷声音沙沙的,“事情办好了,自然会有消息。”
家人……与玉泠么……这位姑爷是,虎兕与孩子也是——可自己,并不是的,他想。原来她祖母的忌辰快到了……
“往年,门主是一向都在的。”犬儿安慰虎兕道。
岳满知道,孩子穿的小衣服,虎兕已经做成了好几样。针脚细密,他摸过的。
老门主的忌辰,是在玉泠的生辰之后几天,据说,老人原本卧病多年——和他的爹爹一样。只是,没能看到玉泠长大,老门主一定很遗憾了。
她的父亲母亲呢?岳满却一个字也没有听犬儿提起过。
直到七月十八,她的生辰,玉泠还是没回来——而为老门主的忌辰做的准备已经提前几天就开始了,犬儿又在下头帮忙去了,传儿也有两天没来玩。
他的猫也不见了踪影,到晚上吃饭,岳满摸到屋檐下柱角边的那只碗,每次盛饭,老猫都呜呜着一溜小跑,跟在他脚边——不知这时候又逛到哪儿去了呢,倒比他自在得多。近夜时,怕它进不来房里又在外头叫,他还特意留了门。
只是在夜里,他就梦见自己那很老的猫,总在前头走,走,一直也不停步——梦里头,什么人掐住他的喉咙,岳满动了动,想掰开那双扼住脖颈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
第四天,是老门主的忌辰,院中又没人,连久不出门的虎兕也一道上山去了。
午后,岳满一个人在房里收拾东西,他打开衣箱,把虎兕让犬儿新给他裁的夏衫放进箱子,一时穿不了这么多……便摸到一件衣裳。细细抚过,想起这件袍子来——补的时候,虎兕还说‘看着眼熟’……岳满笑笑,拿出衣裳,带了门,井院那边这时候该是没有人,
哗啦一声,听见泼溅得水响,嗑啰嗑啰,仿佛什么滚到了脚边,岳满停了步,果真有东西碰到鞋尖停下来。他向后退了小半步,这时候……
“岳公子,怎么一个人来洗衣服。”原在井院中的人走到他近前。
“晏……少爷。”原来他又回来了,岳满抱着木盆的手紧了紧。
“他们还等我呢,先走了。”晏公子拍拍他的肩头,“地上湿,当心路滑。”
“嗯。”许是自己心里……岳满总觉得晏姑爷的声音比平日里听着尖厉了些。
阳光晒不到的小院里,岳满转动那架在井上的轱辘,嘎吱嘎吱,汲起水来,倒进盆里。冰冰凉凉的井水浸着他的指头。那双十指细长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揉搓着经纬密织的衣料……
记得当初,那猫不知道从哪里来,蹲在他家外头旮旯里呜呜地叫。他总以为自己听差了,好几天才找着,可任他怎么唤也引不出它来。自己便在墙角下,给它留下一只碗,每天放上吃的……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它也老了,猫总是没有人长寿的。
岳满不免有些担心。掩脂山是很大一座山,高的地方雾霭缭绕,就像在云端,他以往就听人说过。现在身在山脚下住着,那猫自己出了门……原本以为它和往常一样,只是出门两天……它总是不离开他的,从在镇子里就是,难道也再不会回来了?
干燥的风里,他闻到淡淡香味……觉得仿佛是有什么人在附近,岳满转过脸,细细听,没有声音。
哗啦哗啦,他在盆里清着那件衣服……
却觉得那气息是似曾相识的,岳满停了手——
有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抚上他的面颊……
“你……回来了。”他问。
谁的指尖覆在他唇上,轻轻抚过……他愣在那里……
“嘘——”她用指尖点点他的唇——岳满点了点头。
“你瘦了。”他听见玉泠说。
他又点点头。
那手离开他的脸。
井边没有了声音——带着清凉水气的风,在院子里轻轻吹过……
她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