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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   快马加鞭,飞奔的劣马载着二人一路奔向掩脂山谷,回到相隔半日路程的山中小村,不过刚近午时。那唯一一条抵达掩脂山脚的大路尽头,现出山坳中一片青瓦白墙的农舍。路前几株高大桐树掩映着白墙间的黑漆院门,此时桐花正放,白里羞煞胭脂红暗香遣散催不得。马一近前,踏散一地花影,那敞开的大门里早奔出一个猎人装束的女子来,“门主。”

      “斐姐姐,接下行李。”玉泠点头吩咐道。

      这片高低错落的房舍依着山势往上走,错综小路连接着一个又一个不那么成形的合院,总有三五层。只是让竹林树木挡住,那一大片房舍依山傍势的气派顿减。不像山外富贵人家造出的庄院,花了多大功夫整治,这屋后的翠竹也是野地里自生自长连成一片,一直到山上林间。此时当中大门正朝上层层打开,玉泠零抱着怀中人便向台阶顶端屋舍中间那一片四排大瓦房围成的大院走去。

      赶了一路,怀里的人呼吸微弱,嘴唇干得有些发白,玉泠不免提口气,脚下走得快些,刚近自己院中,就见自己近身小侍从内院门上迎出来,“庄主。”

      “水。”玉泠零一面嘱咐,一面抱着那怀中之人走进自己房中——

      “是,是。”那名叫虎兕的年轻内侍急忙跟进房内从茶壶里倒了一杯递来。

      “水!”玉泠低头,没接茶杯。

      “是,厨下有,奴这就取来。”虎兕急忙转身……

      伸手探过脉,知道晕过去的人不过与往常一样毒性发作,幸而此时暂无性命之忧,玉泠一手仍被他紧紧攥住,暗暗使力又恐怕伤了他,点下穴道才令他放开手来。

      “庄主。”虎兕回转,一手执壶,一手递过水来。

      玉泠接过就灌,却令床上之人咳呛不已,大半都濡湿了衣襟。玉泠看他未醒之下咳得攒眉,不由也皱起眉来。

      “庄主,还是交与奴来吧。”一旁虎兕接过碗去,玉泠将人扶起倚在肩头,慢慢喂了半碗,见他喝下去,呼吸渐渐平顺一些,此时应是真的睡了。让他缓缓躺下——没再吐血,药在起效,可他一身都得重新换过——胸口那片微黯的血迹让她觉得刺眼。

      庄子外山风一过,倒像是雨来了一般,竹林间窸窸沙沙,窸窸沙沙,是风声,也像雨声——等他醒来,便是在这样一间陌生的房里,能听见风吹竹叶,细雨阵阵。所以他想起来,她带他离开原来的地方了,自己在马上,那不是梦……

      “公子,”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远远地响起,“公子,”那声音真好听,“公子您醒了吗?”那人一定是很好的,有这样温和似水的声音。

      他睁开眼,不是为了看什么,只是想动一动,好像眨眨眼,整个身子也从沉沉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公子,您觉得怎么样?”那好听的声音离得近了,仿佛就在耳边。

      他张口,唇间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来回应那人,一着急,便咳嗽起来。

      “公子,喝点水吧,”有人扶起他来,冷暖适中的水,带着回甘,缓缓浸润着他干涸的喉咙,“慢一些,还有呢。”那好听的声音说道。

      “她走了……”他嘶哑的嗓子说出这一句,旋即便住了口,他不是想问谁,这声音不堪入耳,他从没觉得原来说话也可以把人比下去的。

      “庄主出门了,请您在这里安心住着,我是庄主的侍从,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虎兕,千万别客气。”那年轻的男子说着,又递过一杯水,放进他手里。

      “嗯……”他点头,“好……”一时没能回过神来,庄主么?他对她,什么也不知道。

      “公子睡了这些天,一准饿了吧。奴准备了热汤粥饭,您多少用一点,补补元气。”虎兕坐在床边,殷勤得叫他觉得有些局促。

      “我不是什么公子,虎兕公子叫我岳满吧。”他侧脸对那人说,低垂了眼睑。这床可真软,还有淡淡的香,分别不出是什么花香,只觉得真好闻。他的手放在被褥上,也觉得暖暖的。

      “您是庄主的贵客,岳公子千万别拘谨,尽管吩咐虎兕,奴这就把粥饭送过来。公子您保重身体。”那人说着出了门,岳满起身,才发现身上的衣物都换过了……

      原来他昏睡了两天,原来她早就离开了,原来这是她的庄子,也就是她的家了?她让他住下,吩咐好一切——只是这一切,对他是完全陌生的,他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何处,更不知道她几时会回来。这里有那么多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

      “奴已经收拾好房间,公子可要去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置的?”虎兕待他很客气,自己来的那一天吐血污了衣衫,也是他给换的。这里是她的房间,岳满摇头,“虎兕公子安排就行了,我没什么的。”他去看什么呢,这里是她的房间……也确是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虎兕说他就住在他间壁,两个房间原本是相通的,只隔了不厚的板壁,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只需说一声就是了。她安排他在哪里住下,他就住下,等她回来……

      “虎兕公子……”他脸红着说出自己唯一的请求。

      ——大木桶送进房中,温热的水汽弥散开,虎兕说他可以帮忙的,岳满婉拒了。他让自己沉进水里,静静听耳边的声响,什么也没有,房间里也静静的——发丝飘散起来,环绕着他,水下真是很温暖,真想就这样睡过去……

      这一日,午后的太阳很好,照在院子里暖暖的,岳满正坐在虎兕身旁摸索着缝补一件衣衫。

      “公子是哪年生的?”大概是感到太安静,坐在屋檐下的虎兕又问起来。

      “鹿年……兔月……十七的……”他想了想,“虎兕公子,我真不是什么公子。”不知为什么,虎兕这样称呼他,总让他觉得有些别扭,知道自己年纪不小,二十二岁,早该成婚的,别的男子在这个年纪,早也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一想起孩子,岳满低下头去。

      “那您也别一直叫我公子呀。”虎兕道,“我是虎年虎月生的,小名就叫虎儿——熊鹿犬,羊虎牛,豹豕兔,马麟狼……”扳着指头算着,“是么?还是‘熊鹿犬,狼虎牛,豹豕兔,麟马羊’?”不管了,就这十二个,大概年份不错就行,“岳大哥,我这样叫您行吧?公子?”

      “……好。”他没什么不好,听那公子数着年份,岳满知道自己比他年长三岁。

      “庄主是属牛的,豹月十八。”虎兕又道。

      “……哦。”岳满点头,她没告诉过他,原来她比他小了四岁。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是三年前,他十九。她……十五岁,手还纤细。今年该是十八了,手还是纤细的,但可以紧紧握住他的双手把他提上马背了。

      从他醒过来,到此时也还是没弄明白,自己究竟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周遭一下有了许多人,就在离他不太远的院子里,说说笑笑,有时候还打得乒啷乓啷。

      这里也离山不远,或者就在山中,鸟也叫,虫也鸣,还有牛嘶马吼,等到四处静下来的时候,山里的风吹着竹叶——沙啦沙啦,下雨一样……

      而这一处院子,仿佛是最特别的,寻常没有人进出,比他住过的那一个大多了,连地面也细细铺了石子。他坐在屋外廊下,竹叶飘啊飘地,就掉在他膝头——可也就只那么一回。

      他的猫自打到了这里就一直躲在屋里不肯出来,最多他唤它的时候哼哼两声,恐怕是来路上给吓坏了吧,他一直听见它叫得很可怜。现在自己真是一个人了,虽然也不是……

      用了好些时候岳满才弄明白‘庄主’也是她,‘门主’也是她。原来她是这样的人,就是……过着他想也想不出是什么样的日子的那种。他们告诉他什么他就听,反正都是他想不出的。

      然后,岳满发现虎兕总来找自己说话,即使没什么可说的时候也一样,也许是怕自己觉得孤单吧——其实他更愿意一个人静静坐在竹椅上,有一针没一线地缝补那件袍子,从早到晚,不说话也不动一动。这是她不要的那一件,她不要了,大概是因为自己才撕坏了前摆,索性整件都扔在他那里,那是她留在他身边的唯一一件东西。除了钱。她给他的钱,岳满一次也没动过,全都攒起来,放在钱袋里。上一次她叫他收拾东西,钱袋就掉在地上,他真担心她说什么,还好,她没有……他想把那袍子缝补好,即使她不再穿它也没关系。

      虎兕说要照庄主的意思给他添置东西,可有什么好添置的呢。虎兕说他的衣裳太少了,还托了到邻近县城办事的一个伙计带回来几匹上好的细布和缎子。虎兕说他们庄子里都是做事的人,穿不了那些不耐磨的东西,但他可以多做两身,不必担心别的。

      岳满摸了摸那些布料,真是很细很软,“不用了,虎兕。”说着就放下,他觉得那样的衣料,自己穿,也不合适。他习惯了那几件简单的粗布衣裳,虽然洗得薄了点,可不会让他觉得不自在。

      但虎兕仍旧重新买了厚重一点的棉布来,坚持给他做了几身。虎兕说给他用的都是庄主偏爱的碧蓝、湖绿和绛紫,还说自己穿了点带颜色的衣衫会衬得肤色白一些。虎兕说他的面色总显得让人担忧……岳满终于妥协了,他不希望自己是看起来就让人担心的样子,他真的不需要虎兕多么留心来照顾,真的,他可以照顾好自己。起码他们的庄主出门这几天,他一次也没有晕倒或者咳过血。她不在,他也不想麻烦任何人。

      “岳大哥?冷不冷?起风了……咱们进屋吧?”虎兕叫了一声。

      岳满听见了,但是没有意识到,那是在叫自己——他正在听风吹竹叶的声音,淅沥沙拉,像下雨……下雨了,她就来了。

      哐哐哐哐,那时候,他轻轻敲着木盆边沿,咕咕地唤着放在屋檐下的鸡。那还是三年前——贪吃的东西,那一天特别安静,咯咯的声音都没有,屋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他担心是不是被人捉去……它可以下蛋,每天一个,他攒起来,想等够了二十个的时候,托隔壁近邻拿去卖点钱。反正他家里寻常也没有人来,他和爹住在楼上。白天提到屋檐下,夜里放到屋里来,小小的笼子,是他自己破了竹子编的。

      等他的鞋尖碰到那笼子的时候,还是没一点声音,他就慌了,怕它给什么叼了去,还是让谁给抓了去,都是有的。心里慌起来的时候,他就觉得头晕,以前并不这样。最近越来越是——当他紧张或是心慌意乱没了主意的时候,头便发了懵。

      他打开笼子,只一伸手就摸到一只鸡爪子——一动不动的。他就给它捉出来,细细摸了所有的地方,也没有一处牙咬的窟窿啊,怎么就死了……

      它还是小鸡仔的时候他就喂着了,他可以用换来的钱做点什么……药是抓不起的,神香的炉灰太贵,他想都不敢想。

      买个糖心的芝麻酥饼去……爹的病拖不了很久,大夫早说过的,他也吃不了多少回了,何况每次只吃半个就咳嗽个不住,说太干了……然后让他把另半个吃了。‘放放就不脆了。’爹总是说。

      还要再换点盐,不苦的那种,炒出的菜就不那么苦,没有盐已经够苦的。

      现在才十四个蛋……他又朝笼子里头摸了摸……十五个,还差五个,它就不下了。

      然后他又闻到了那种甜腻的香,他寻着香气抬起头,屋外这时候应该是傍晚的……不过下了雨,天会更暗。暗就是看不见,看不见就是和他一样的……

      一身的雨味和血味,她走到屋檐底,蹲下来,在他身边。抓过他手里的鸡,扑地一声,他就听见什么东西掉在雨中的泥地里。

      他笑起来,一直想着她去见他的时候什么也没做,是自己错怪她了,她还是做过什么的——如果不是她扔了那只死鸡,他没准会把它拔毛熬了汤,虽然也许那时候他还没想到该怎么办。后头她才说,那鸡会吃死人的。

      “是你么?”那时候,他问。那是她第二次凭空出现在他面前。头一次遇见她时,他晕了过去,可醒来后一直不太相信自己居然会在楼下睡着了,还梦见有人闯进他的家。

      那时她仍然没有回答。“我知道你。”他说,感觉到她的呼吸离自己很近,暗自觉得开心,原来一切都不是做梦……他头晕起来……第二次,他遇到她,又那么不争气地晕过去……

      “岳大哥?”岳满回过神,虎兕正拍着他的肩头。

      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笑了?岳满低下头。只是想到与她相遇的时候,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笑起来么?

      “进屋吧?”虎兕问道。

      “……好。”点点头,岳满收拾了衣服,抱起怀里的针线笸箩,伸手触到了椅旁的细竹杖,站起身来。

      笃笃地点着地面,他数着步数。

      他独自走着……他也许不是一直都一个人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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