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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   日子过得飞快,被玉泠接来这院子里住已经过了十天,岳满扳着指头数过——以往从没觉得她偶尔一次出现的间隙,会有这样漫长。

      这时候一个孩子正在院子里窜来窜去追赶着他的猫,那是她的徒儿。岳满从不知道,玉泠还有这样一个小徒儿。她本身不还是个孩子的年纪么。

      可想想也不对,十八岁,是可以成家的年纪了。

      何况她还是这热热闹闹的一庄之主不是么。依虎兕所说,他们这是个名叫多宝庄的猎庄,照这庄子里时常人来人往,不时还要接待山外客人来看,生意应当很是红火。

      下面院子里有个叫犬儿的小侍,与虎兕极好,时常到上院里来。听他们一说起话拉到家常,岳满总是一头雾水。

      ‘这位是庄主的贵客。’虎兕一直这样跟人说道。

      一声‘岳公子’让岳满觉得尴尬。想想,自己实在没什么身份可立足于此。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就离她的生活这样近,仿佛是邻居了一般。

      若说寄人篱下,两年前,自己就已经没有家了。但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他说不出,可就是不一样的……

      “小师父!梯子!快!快!梯子在哪儿!”一定是猫儿被赶得没了路,不得已上了房顶。那个叫传儿的孩子,听说该有十岁,总是活泼得不像个男娃。

      “你师傅才出门几天?就上房揭瓦了!”虎兕笑着拿笤帚拍他屁股。那孩子口中,总是小师父、小师父地叫得很热络,与虎兕也应是感情极好的。

      “不给我自己找去!”孩子的声音转到屋侧。

      岳满坐在屋檐下,撕着新嫩的豆角。‘她几时回来?’他很想这样问。可终究是没问,问不问都一样,他总是等下去就行了。

      “虎兕。”一个陌生的声音,淡淡的,不像犬儿那般亲热,听来是个年轻男子。但这声音……岳满循声抬起头,手中捏着一角青豆。

      “无讳少爷。”虎兕却是一如既往地见人三分笑,声音也带笑。

      “晏……晏三叔。”岳满听见传儿不太利索地叫了人。

      “叔带了些点心,尝尝去。”来人向那孩子道。

      “晏少爷请屋里坐。”虎兕回头看传儿已提了东西蹦进去。

      “就这里站会,还要回山上的。”晏无讳的声音沙沙的,微微发颤,不尖锐也不会一惊一乍,是一听便很讨人喜欢的那种。

      “泠儿几时回来,”那人仿佛随口问问,称呼她的名字时显得很亲昵,“还有献祭。”

      “不会错过祭祀,门主总是在的。”虎兕应道。

      隐约觉得,虎兕待那人和对常人不同,不一般的客气……岳满低头继续撕着豆角——她不久就要回来了?这些日子他不时听见院子里的人问‘准备得怎么样了’,也总是听见人回答,‘都差不多了’——就还差哪里的人尚未接来。

      “有客人么?”那晏少爷似乎有意无意问起他。

      “是门主带回的客人,在庄里住些日子。”虎兕也随口应道。

      “哦。”晏少爷道,“那就在外头坐一坐。”

      “少爷稍等一等,我去泡茶。”虎兕搬来了凳子。

      “这位公子,冒昧了。在下晏无讳,泠儿原是我同门的师姐。本以为和她一道出门的师哥们这时候也该回来了,无讳今日下山顺道来看看,不想凑巧遇见贵客,还不知公子怎么称呼呢。”

      “岳……岳满。”听见那公子问话,他停住手中的活儿,不知起身好还是坐着好。

      “岳公子既是泠儿的贵客,也就是这庄子的贵客,无讳原该早来拜访的,只是从山上下来也没准备着,就这么来了,公子别见笑才好。”那晏无讳说话不紧不慢的,音调很好听,和山里人也不大一样。

      “晏公子客气,是岳满打扰了。”岳满低头,脸上有些发热,他平素很少与陌生人说话,更不会有这样的公子和自己往来。

      “素来倒没听泠儿提起过,原来还有这样一位朋友。无讳只觉得岳公子极是面善,又这么随和的好,只可惜不曾早日见着公子。岳公子在这山里可还住得惯么。”

      “住得惯。”岳满点头,只觉得手中的豆角捂得热了。

      “既到了此处,岳公子也多住些时日才好。泠儿时常出远门,一走就是十天半月的,公子尽管着人到山上来找无讳说说话,千万别觉得慢待您才是。”此时虎兕端了茶来,无讳朝他笑道,“还不知泠儿是哪里结识得岳公子这样的朋友。”

      “不……不会,”他怎么会觉得怠慢呢,“是……她救了我。”岳满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位晏公子的问题……很是能说会道的一张嘴,真是他难招架的。何况又是位少爷。

      “泠儿几时做了这样行侠仗义的事,也不曾听说过。”晏无讳接了茶盏看向虎兕,笑道。

      这里虎兕原也不明白,只陪笑着没接话。

      “无讳听闻岳公子的口音只在猗州,却也不像这掩脂山附近县属的。只不知公子的家人……”那晏公子问话只是轻描淡写一般。

      “只有爹爹,去世两年了。”岳满道。自己父子二人原本相依为命,爹爹过世后他便是一个人——那不久之后,她就带他离开了。

      在那之前,他们才只‘见过’几次。按说他被她带走,而只有她的时候,确有两年了……日子过得真是快。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有人上门说亲,自己婉言拒绝时,媒人倚在门口奚落他的话:‘这样的眼睛,你们也瞧瞧自己的穷相,陪嫁就不用说了,还能指望什么?嫁人不就是图个吃饱穿暖,这也由得你挑的!’

      其实不是他挑,爹爹更不会挑什么,只要有人能照顾他,十四岁就足够成亲了。别人娶他这个瞎子图什么呢,无非是传宗接代,他明白,也不在乎。他也不能挑,那些……让他听见声音就忍不住直哆嗦的人,挑也是没用。但他嫁不得,没有人家肯让他带着病人过门的。

      他会做事,不拿自己当个瞎子。小时候爹都笑着说,他没有当瞎子的命,一双手耐烫耐磨又不怕痛。钱能赚一个是一个,若不是看不见,他一定能让爹活得更久一些。

      除了她……只是他也不能让自己指望着依靠她。他是她的什么?客人?住到几时呢?她有铺床叠被的人,很随和,年纪也合适。从犬儿的言语中间,他早听懂了虎兕是她的什么人。她还有自己的家人吧?虽然没听虎兕提过,但这庄子里有这么多的人,他们都听她的……

      而自己呢,唯一的爹爹过世了,就连祭奠扫墓也没回去过,一次也没有。爹还躺在镇西头穷人的坟堆里,邻居们帮他敛了的,那几天他不能吃也不敢睡,除了昏昏沉沉和拼命记路,几乎没做别的。可没几天又出了那件事,玉泠就带他走了,再也没回到那镇上……她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他真怕有一天回去的时候找不着路。

      “晏少爷是门主没过门的夫郎。”那人走了之后,虎兕说。

      “哦……”岳满点头,他知道了。

      “明年他们就完婚。”虎兕又道,“也不知是门主住到山上去,还是把晏少爷接到咱们庄里来。”

      岳满听见虎兕的话,沉默了——连‘哦’的一声,也应不出。豆角早已摘完,现在他已经没事可做。虎兕坐在一旁做着针指,这时候竟然也没话想跟他说了……

      岳满侧耳听着,山间的风声,仿佛很远很远。

      自从那日晏无讳来过之后,掩脂山下的庄子里便有一种喜事将近的气息,岳满不太懂,只隐隐这么觉得,这一天所有的人说话都带着乐。

      “快去接人!”有人这么大声说的时候,他就听见院子里一个被称作斐姐姐的女猎手呵呵一笑……是什么人快来了……她回来了么?他不知道。

      清早听见鸟叫个不停,这几天一直没再下雨,四处的风都也不再是湿漉漉的,闻着就有很多花开的气息。他知道,陆续开过了桃花、山茶和杜鹃……有一天,虎兕说下头门外的桐花都开繁了,传儿给过他一捧,说是很美很美的花。风吹落的,铺在地上,好大一片,落在屋顶上,引得鸟都飞过来。

      是很美很美的花,他摸过就知道的。不过那些花儿,很快就凋零。

      又过一天,她们接人去了。岳满坐在屋檐下,猫在他怀里,呜呜地蹭他的手,让他摸着摸着就打鼾睡着了。

      又过了两天,接人的还没回来,虎兕下去帮犬儿打扫客房……犬儿说,‘不能跟她们在一处,要叫她天天跑’,虎兕说他做了恶人不怕报应……来的是个男客?岳满揣测着。

      第三天,吃过早饭没多大功夫,下头的院子就热闹起来。岳满平常很少到下面,不熟,也不愿去……只有这个院子是他记得住的——东边的房间多是空着,西边也是空的,这个院子不像下头那么人来人往。

      他记得主屋正中是厅堂,东边两间是玉泠的卧房和书房,西边住着虎兕,现在还有他。

      下面那一溜房子左右是单独的厨房柴房还有一些堆放杂物的房间……中间有扇大门,不常打开……是……他们说只有她在的时候才会开。下头院子的人多从两侧小路上来。左边小路可以一直到庄子外头,上下是最快的。右边得从庄子里绕,可以一直绕过这院子直到山上。

      岳满就听见有什么人上来了,脚步不重,这里的人脚步都很轻巧。哐当,来人抽开门闩。吱呀一下,格咯格咯的声音响起——是木门开启的声音。那人开了门,很快就从门下走出去。

      风从下头上来,有点凉,岳满揉着猫的皮毛,它总是睡得着的。说笑的声音也飘上来,一定是接的人回来了。猫在他怀里站起身,弓腰打了个呵欠,尾巴都扫在他嘴边。它的爪子抓在他腿上,有些扎人,他轻轻拍了拍,它就忽然跳开走了。

      风里有一点花香,很淡的……岳满站起来,“你回来了……”

      可他没听见她的声音。

      只知道虎兕迎上去跟在她身旁,送到她房里——“关起来。”他听见她冲虎兕说道。关?关什么呢?

      “是。”虎兕答应她,“您……”虎兕的声音仿佛有些担忧。

      她的声音听起来沉沉的,难道是走了远路回来,累的?

      “饿了。”岳满听见她说着一边朝房间走了。

      他一直站在那里,但她仿佛没看见他。她刚回来,饿了,一定很累。虎兕替她张罗去了。

      侧身抓空了两次才摸到依在廊柱上的竹杖,岳满把它握在手里,笃笃点了两下,想回到房里去——现在,他好像什么也不能做……有些多余……

      可竹杖再也抬不起来,仿佛是被谁一把摁住,“谁让你拿这个?”玉泠的声音在他面前。手中的竹杖便被拉扯过去,喀嚓一声,他听见竹枝断裂,又被抛在一旁。

      “谁弄的?”她拽了一下他腮边的头发——没有用力,却让他不知怎么办才好。岳满屏住呼吸,看向她……若他看得见,他或许在她看见他之前就先藏好自己,她如果不想见到他……

      “谁让你弄成这样?”她声音很淡,只是质问得他不明白她在气他什么。

      “庄主!”虎兕端着盘子。

      玉泠放开他,走进房里,砰地关上门。

      ‘呐……公子的头发这么长,这样梳起来……’早起的时候虎兕坐在他身后替他绾着发,留下两缕从鬓间垂下,‘好么?’

      ‘嗯……好。’他看不见,没什么不好。

      “庄主……是奴……奴……”站在一旁的虎兕声音发颤,话有些说不明白。

      门开了,玉泠又从房中走出来,没说话,绕开站在廊下的自己,走进另一间屋里——岳满知道她在生气,虽然没有再发脾气,但他知道,她在生气,就离谁都远远的,衣带都不会碰上。

      岳满站在廊下,一动不动,他在想,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好像自己总是不小心,让她生气。她在气他什么呢……

      “庄主……”虎兕站在门侧,大概也不知如何劝解才好,她不会听。等玉泠吃完饭,擦过脸,虎兕收拾了桌子退下——

      岳满坐下来,身后没有声音,他知道她在。她总是这么没来由地生气,但是过不久就消了。她就像个孩子一样。他在等她气消,虽然她从来都不说他哪里做错,他总可以琢磨出来,也许不对,她也不会再说什么——

      岳满觉得自己现在已经习惯,今天她还是说过的,不象以前只生闷气。她问他谁让他弄成现在的样子。现在是什么样子?他抬手摸了摸,一直就觉得这么细软的绸巾子不适合自己,一开始让他不自在了好些天,头上很重,梗着脖子不敢动——

      玉泠坐在堂屋里,静静捧着茶杯,盯着杯子里浮动的木樨——‘给他……该添什么添什么。’她想起来自己离开的那天,曾经这样吩咐过。

      ‘是,庄主。’虎兕答道。

      ‘不用管他。’她又说。玉泠知道,虎兕是个做什么事都很细腻的人,太细腻,或许会让那个人不自在,虽然她没法等他醒过来就得动身了。

      ‘是,庄主。’虎兕答应。

      ‘把猫给他。’没一会儿她又想起来。

      ‘是,庄主。’

      ‘不准出门。’她又想到。

      ‘明白了庄主。’

      ……

      一路上,她并没有为这个人担心过。

      今天他穿了一件碧蓝的衣服,腰带是湖绿的,鞋是深蓝的,头巾是靛蓝的,看起来湖水般深沉——那一头长发梳起一部分来高高绾个髻,垂下来的头发都在腰际以下。看起来虎兕费了些功夫,让他打扮得像个大家公子,其实很适合他。

      晏无讳偶尔也是这样的装束,只不过他适合更明亮的颜色……有钱人家未婚的公子们大多都是这样的装束。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一抬头,看见门外的他正把水一样顺遂的头发放下来——落在她眼里,只一个背影……

      她想起来,那一天,她去接他,踢坏了门闯进房里——他也是正和那一头长发纠缠着。真是水一般的一头长发啊……

      感到身旁来了人,岳满抬起头,玉泠正站在他身侧。她蹲下来,温暖的杯子放进他手里,花香四溢,这么淡,水汽氤氲。

      她没说话,他就找着她,敛眉垂着眼帘,半侧过脸。

      “喝茶。”她说。

      他就喝茶,很淡很香的茶,他低头嗅着,然后小口嘬饮……“庄主!”他听见虎兕的一声惊呼。

      “喏。”她收起通常藏在袖里极少用的短剑,把头发还给他。削去了两三寸,他的发依然比她长很多,不过他坐在那里的时候,不会再垂到地上。

      “谢谢。”他又笑了……

      她什么也没说,起身向中院走去……

      岳满放下手中的杯子,把那束头发用巾带扎起来——身后有什么扫过他衣摆,爪子蹭地的声音,猫又跳回他怀里,在湖水上踩出几个灰扑扑的梅花印……

      只是他看不见……离开时,她脸上浅浅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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