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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江南可采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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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州的天突然阴下来,看样子即将要下一场暴雨,行路变得异常艰难。
几颗杏子在盘子里乱滚,李丰手忙脚乱地把它们都护在怀里,我伸手拿了一颗。
上次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说死人是杏子烂熟的味道,倒是不假。
除了口中的花果香之外,我闻得见烟雨之中隐隐约约的檀香味。
高耸的佛塔就落在水畔,一座精美得不亚于皇宫的佛殿,就座卧在青山之间。它的辉煌挑衅到了我的权威,在我看来,为这种虚无缥缈的信仰捐出一分一厘的钱,都属于浪费,这里的愚民居然还筹资修得这样高。
我心想着自己的行宫都没有寺庙豪华,这些秃驴日子过得不错,胆子也不小。
临近了山下,道路越来越泥泞,我被马车摇得想吐,几次和苦斋提议互换衣服,想出去骑马淋淋雨、透透气,都被无情拒绝了。
“那和尚还跟着我们吗?”我捏着眉心,低声问道。
“在。”
有一玉面和尚带着斗笠,一路默默跟在我们的车队之后。
他手脚纤长,身穿一件大得夸张的蓑笠,整个人像两块扦插在一起的三角形,两条细长的腿在驴腹下晃啊晃。
自从上次被难民认出身份,我出宫都要去城郊绕个好几圈再进城,仔仔细细乔装打扮,免得被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坏了心情。
今天南苑里的说书先生要讲《林冲夜奔》,听说很有意思,所以我早早地就醒来了,想混入人群中去听戏。一整天就擎等着看戏,谁知道一出门就又被这神出鬼没的和尚盯上了。
“殿下,暗卫已经堵住了他的后路,就等你的一句话。”
我摆摆手,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现在行善积德,不喜欢杀人。”
出于种种考虑,太后还是把我藏到了她认为最为安全和稳妥地方——江南。
我一没哭二没闹,乖乖收拾东西离开京城。
母亲讲给我的睡前故事里,告诉我要像稻草下的蟒蛇一样学会等待。
所有事情,都不急于这一时。
如今我来江南已经两年有余,没有出现什么奇奇怪怪的病症,反而体质真的被补了上来,我甚至于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多疑了,是不是老妖婆真的只是想教我养生。
我在江南今日喝茶明日听戏,小日子过的是有滋有味,但兆文的日子可不好过。
他刚刚揽权必然要得罪一些人,本就在朝廷中四处碰壁。紧接着又是北方大旱,南方冰雹,粮食倒伏,朝中上下一片混乱,此为天灾;而南安王在我这里碰了壁,便在镇压南方移乱的事情上处处捣乱,这是人祸。
天灾人祸一齐搅在手里,兆文三番五次想把我再拖下水,但都被太后以“一山容不得二虎,大皇子掌权,太子年幼贪玩不该多言”的理由挡住了。
她说是让我将功抵过,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把我送去这些富饶温柔乡历练,不过是为了将来重返皇城,洗白我身上骄横跋扈的恶名。
同时将新皇即位最初几年立威会四处树敌的所有的脏活都丢给了兆文,我需要做的只有静默地活着。
我试探性地想要把二哥兆钦一起带走,太后却说兆钦想留在翰林院,无论我几次亲自去兆钦的住处找他,都被关在了门外,很显然他也有难以启齿的痛处。
于是我只能孤零零走了,除了钱,皇城里什么都没带走,带着我的纯臣,我的侍卫,还有几个从世家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活宝。
其中两个对我尤为殷勤,我把他俩称为哼哈二将,只因为两人遇见我总是哼哼哈哈地闷笑,和傻子似的。
一个是尚书家的二公子顾易,另一个则是刘太守留在京城的独子刘守。
我身边没了李丰溜须拍马,却多了这两个活宝。他们二人几乎与我寸步不离,好几次我差点拉住了苦斋的手,都被他们生生撞破了。
马车绕过几个山头,再回头看去那和尚终于追不上,我于是放心大胆地走入了南苑。
南苑里人山人海,有一股难闻的鼻烟味,但胜在安静。
顾易和刘守狗腿地在前开路,我被簇拥在中间,苦斋则追着我的影子小步走着。
静得连走动时衣物摩擦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上回说到!”
一记惊堂木。
有一座小亭漂在庭院中间,听客们在水廊依次列坐,围绕着说书人成弧状。
李丰早已替我定了雅座,左右放下竹帘,倒也隔绝了一些好奇的视线。
说实话,我只是看个新奇,毕竟宫里不讲这些打打杀杀的故事,反倒是苦斋很感兴趣,我借口说自己喜欢,便常常来南苑。
“他刚刚说了什么?”有时候那说书的讲到情绪激动的地方,我便跟不上速度,说书的什么都好,唯独带着一股浓浓的乡音,自幼生长在北方的我便听不懂了。
我声音很小,但是不知为何的让那说书的给听见了。
他立即没了声,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这显然是给我难堪,哼哈二将觉得自己终于能有所发挥了。
“你!”刘守蹭地站起来,“你可知道我东家是什么人?”
顾易也跟着嚷嚷,他俩声音一唱一和,好似有十几个泼妇在我耳边对骂,我叫苦斋把他俩拉住,怕他俩骂上头了会咬人。
“什么人到了南苑,都要守南苑的规矩!”张癞子也毫不示弱,旁边着急听下文的听客也在附和他,“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给我正襟危坐!”
这嚣张的态度让我有些不爽,但这里比不得皇宫里,不能为所欲为,我盯着那癞蛤蟆似的丑脸摩挲了一下下巴。
苦斋眼神抱歉地看着我叹了一口气。
“你回去要好好讲给我听。”我半威胁地对着口型。
要不是苦斋喜欢,我是不愿意捧这些下三流的臭脚的——先是提前三四天就要给这说书的张癞子送礼,还不一定能定来位子,千金也难买他的眼缘,不和眼缘的说书场子不讲。
在场的别说小声说话了,哪怕是打一个哈欠,张癞子都会立刻停下来,静静地等那打哈欠的重新整理好仪态再重新投入刚刚的状态中去。
不过,并不能说这位自视清高的说书人完全没有本事,他讲起书来时而细致入微,说道关键处大吼大叫,悲情处含泪哽咽……好似那些人物都一齐都长进了他的身体里,他不过是借着说书的借口,把这些灵魂放出来而已。
我即使听得一知半解,也不由得被吸引住。
一场毕,我突然想起来一些东西。
“你之前在宫里陪我玩的那些家家酒,那时候的语气真像这说书的。”
我笑着挽住他。
此时不是彼日皇宫里,我做些逾越规矩的事情也无所谓,于是又亲昵地朝他身上靠着:“怪不得我一见着他便觉得熟悉。”
“殿……东家,注意分寸。”
被我挽住的苦斋有些不自然,但是也不敢把我推开,一边想掰开我的胳膊,一边又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免得叫人看出我俩的暧昧。
我故意的。
我们二人就像是一对寻常感情深厚的小兄弟,出门特意挑了两件低调的衣服换上,往那一站,像两棵相依相存的小树。
就在我们即将踏上马车离开的时候,突然被人拦下了。
小童道:“二位公子,有位长老想要见二位。”
我和苦斋交换了一下眼神,我们二人都是第一次来这座小城,并没有什么故交。
见我们无视了自己,那个传话的又急忙补充道:“长老说,和这位公子曾经有一面之缘,不知能不能赏个脸……”
此时被我俩甩在身后的哼哈二将,终于追上来了,一脸兴奋地追问道:“殿下?是不是要遇见什么高人了?”
我心想这里能有什么高人,穷山恶水能少出几个刁民就不错了。
小童把那俩横冲直撞的家伙拦住,温温柔柔地劝道:“长老点名了,只要这两位客人去见他。”
我看见苦斋听见这句话喉头一动,显然很想去,我又恰好无事可做,让顾易刘守二人留在原地等待,就坡下驴跟着小厮走到一处幽静的厢房中。
见到来人,刚刚所有的期待和好奇都烟消云散,我感觉自己额头的青筋在狂跳。
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和尚。
他已经跟着我三天了,我去画楼他便去楼下泛舟,我去茶馆他便在门口讲经,如今我跑来书院,他竟然还跟着我?
“二位施主。”和尚笑眯眯地和我二人都施了礼,“这么巧,这里也能遇见您们。”
巧他奶奶个腿,这分明是跟踪。
我拉着苦斋就要走,和尚却不慌不忙地开了口:“小僧和二位实在有缘,想送施主两支签,一位是白鹿童子命,一位长眉入鬓,圆眼如初生之虎,相貌奇雄,我看有做那位的……那个命。”
说完指了指天上。
我不信这些神叨叨的东西,但大概也明白他所说的“白鹿童子”是我身旁的苦斋,而他这支支吾吾的说的便是我有什么“帝王命”?
我想,肯定是我和苦斋想得还是不周到,被这秃驴发现了身份,才编了这些话来讨好我们。
估计又是个来哭穷卖惨的。
最近这江南府里不太平,粮食倒伏紧接着又有了瘟疫,灾民都赖在朝露寺里不走了,和尚们撬不开当地知县的嘴,便来消磨我。
这些人三天一哭五天一闹,想求个济灾的好方子,可我只不过来江南走个过场的闲人,纵使有心也无力,我也很无奈。
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甚至想,快闹起来,闹得热闹些,最好让我那好哥哥从京城派兵来镇压,毕竟死人就不用吃饭了,更不用处理冤案了,多简单的事情。
和尚长得倒是很清秀,我眼神不善地打量他的时候,他还是笑眯眯地找着话头:“施主是从北边来的?”
“不是。”我恶声恶气地回答,想尽快摆脱这块狗皮膏药。
“施主分明是北人的面孔。”他合掌而笑。
苦斋说男生女相是佛相,我觉得他说话还是太客气了。这哪里像佛,更像是个妖僧,像是志怪小说里面刚刚化成人形的狐狸精。
尤其说话时,每说两句话就要朝苦斋一笑,笑什么?
这和尚他要是再阴魂不散地跟在我们身边,我改天就把他脑袋铡下来当凳子骑。
“小僧法号空觉,和这位施主有缘,可否留步谈上两句?”他指着苦斋,反倒和我商量,“也算结一场善缘了。”
废话这么多,竟然是冲着苦斋来的?
我拽起苦斋就要打道回府。
和尚叹了一口气:“强断佛缘是要被菩萨怪罪的……小施主注意脚下。”
话音未落,我猛地摔了一个趔趄,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却发现根本没有东西绊住我。
“小施主。”空觉欲言又止,那张乌鸦嘴又开始显灵了:“家宅进了只白毛老鼠,若是抓住了就送来给我吧。”
我瞪了他一眼,要是可以,我想把他的嘴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