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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江南可采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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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上。
“你信这个吗?”我故意和苦斋逗笑,“这秃驴也不知道从哪里发现你我身份的。”
苦斋摇头:“半信不信。”
“哪些说中了。”
“殿下是必然要君临天下的,这和尚只是说了些好听的废话罢了。”苦斋叹气道,“但是,幼时我母亲胡乱找人给我算过,说我是影身童子命,倒是让这和尚一眼看穿了。”
“或许他与你真的有一面之缘?”
苦斋苦笑着摇摇头,说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和尚。并且这和尚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自己被算出童子命的时候,这和尚怕还没出生。
我好奇这童子命是什么好东西,正欲开口去问,却被府里的动静吸引了注意。
独自骑马的两人,追着我们的马车,顾易朝我大声报告道:“殿下!前面好像有事情!”
刘守给了他后脑勺一下:“那是咱们府!”
“殿下,咱们府好像出事了!”
府里听见有人追逐吵闹,像是在追什么东西,一路上还砸碎了不少东西,我喜静怕麻烦,自然没好脸色。
“刘守,你去看看,我不在府里便闹翻了天是吧?”
刘守刚刚打开门,门里的人又一齐挤到了门口,就这么一拉一拽,四五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在台阶上摔了个狗吭泥。
我觉得这场景实在滑稽,憋着笑要下车,只见一条银白色的、像是一条会扭动的绸缎的东西窜到我的脚边。
我一脚踩住那物,又软又滑的一滩软肉,恶心得我寒毛直竖四肢发麻,定睛一看,竟是一条猫一般大小的白毛老鼠,用尖尖细细的声音哼唧着。
我勃然大怒,心想这年头还有谁信“大楚兴陈胜王”的把戏,一定是那和尚串通好了扔进来的,向身后的暗卫下了通牒:“把那乌鸦嘴和尚给我捉来!”
不出半个时辰,空觉就被几个家丁押进了府门,脸上还是笑嘻嘻的。
我心想这和尚真是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怕。
他说:“小殿下没有把白毛老鼠送来,反倒把我捉住了。”
我冷笑一声,把他心心念念的大耗子丢进地牢里陪他,转身就把地牢锁死了。
空觉在关上门的前一秒还在扯着嗓子喊:“陛下,我与您手下是真的有佛缘啊!陛下!”
“要是寺庙里找过来怎么办?”刘守问。
“就说不认识,这天底下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在犄角旮旯里,谅他们也没有这个胆子来和我问罪。”
“那是要做掉吗……”刘守神色一凛。
“不,好吃好喝养着。”我笑着踏上台阶,转身嘱托道:“但也别放走。”
他不是要结缘吗?那便和这乌鸦嘴和尚多多接触,再放回去,他或许会成为我搅动宣州大局的关键棋子。
如今兆文在朝中逐渐得势,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作为,但我在江南一行并不是完全来吃喝玩乐的。
从大局来看,小小的宣州就可以分为:商会,寺庙,府衙。
这三股势力互相制衡调和,形成了某种奇特的和平。
原本我应当代表了皇权,理应站在府衙这一边,但为了不让这些怠政懒政的混子将赈灾的烂账推到我的手上,我选择了独立于这三股势力,独善其身。
由此,“三分天下”的稳定局面被我这个外来者打破了,三方都在想尽办法把我这股象征着权威与财富的势力拉到自己的一方,好在这小小的宣州借势升天。
而我,三方哪一方都不愿意帮。
江南大旱,大旱之后又是瘟疫,百业凋零。原本是鱼米之乡的富饶之地一下子陷入荒芜。由农业经济作为基础的其他行业,小到米粮的精加工,大到银庄和漕运,都因为基础的崩塌而陷入瘫痪。
田里没有了农民,就没有商人粜粮,没有商人粜粮,就没有互相易物的市场,没有市场就没有空余的货币,没有空余的货币用于运作,银庄就不会将钱投入田间雇佣长工、生产粮食。
就在我想该怎么解开这条首尾相接的无解之题的时候,苦斋悄悄附上了我的耳朵。
“商无得粜,农无得籴,商怯则欲农。倘若直接砍去自由买卖的途径,缺粮靠官方从大头处调度,那就可以逼一些小商贩弃商务农,劳动力就增加了。至于那些大头……殿下,把他们都控制在手里,给个小官编入朝廷,又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岂不是双赢?”
我笑着指着他道:“这么变法必定要把天掀了顶的,那些商贩和小贵族肯会恨死孤了,你简直是胡闹。”
“掀了顶就掀了吧,倘若律法无变,尧舜二帝的律法又怎么会失传?世间没有两全其美的秘法,能将伤害降到最小的就是仁政。”
苦斋此时坐在我旁边,低眉把香堆成一个小尖,一边说一边推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说的是什么志怪逸闻。
“而且这明明是我们这些制定‘苛政’的臣子的错,他们不敢怪在殿下身上的,这罪名让臣替殿下背。”
他的手很细长,也很稳。离开宫的日子里,他身上那种挺拔凛然的气质也渐渐舒展开来,不像曾经那么阴郁了,我猜,或许是因为江南的气候养人的缘故。
苦斋说话时,我有种模糊的真实感,第一次感受到这是我的臣子,这是未来扶着我走上王座的能臣。
“齐国虽然军商业发达,但还是农业为本,此时世道动荡,死守农本才是重中之重。”他说话的语气很诚恳,仿佛有种魔力在吸引着你继续听下去,“有农才有税,有税才能养兵,养兵才能……”
他突然停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替殿下杀了所有殿下不喜欢的人。”
我迎着他灼灼的目光咧开嘴,觉得他的表情越来越像我了。
我饶有兴趣地问道:“等孤登上了那个位子,你想许什么愿望?”
我以为他会说要财富或是绝色,所以我有十足的把握能满足他,谁料他的答案大大超出我的预料。
“臣想一辈子隐姓埋名地留在殿下身边,倘若任性一点,请史官也将我的姓名隐去吧。”
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
还是那双诚恳又可怜的眼睛,像一匹驯良的马儿,我相信他这些听起来肉麻的话发自肺腑。
我知道不该问,可我还是问了:“为什么?”
苦斋笑着反问我:“变法必然要做千古罪人的人。臣老了就夹起尾巴做了,隐姓埋名不是很自在?”
我很想问他,难道不是为了“留在我身边”?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关于我的私心?
我甚至有一个疯狂的想法,倘若有一天苦斋真的和我说了他对我有那样的想法,我就算和朝廷里那些大臣打一架,也要给他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可是他不踏那一步,我也无法走近一些。
空觉被关在我府里的第十天,朝露寺终于坐不住了,派来一位长眉老者旁敲侧击地问着他的下落。
我们府上自然是一口咬定见都没有见过他。
这秃驴会说一口软绵绵的吴语,苦斋对此似乎很亲切,常常背着我去找空觉闲聊。
为了减少他们俩“私会”的机会,我干脆把他从地牢里放了出来,这几天整日在我府里闲逛,扫地丫鬟们都记住了他的脸了,想走随时都是可以走的。
今日朝露寺既然已寻上了门,我再留着他也不好,干脆“请”他赶紧滚。
空觉装得可怜兮兮的样子,好似被夫君赶出家门的小媳妇:“殿下这是要赶我走?”
“我这是释放。”
他假惺惺地抹了抹泪:“那我出去和我师父去说,太子殿下仗势欺人,我在太子府不堪欺侮好不容易逃了回来……”
我头冒青筋:“小师傅,出家人不打诳语。”
空觉眨眨眼睛:“我说过的谎够多的了,多下一次地狱又何妨。”
我被他气笑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指着他想了半天骂人的话,竟然搜罗不出一个脏字。
空觉连忙上来堵住我的嘴:“殿下,你可骂不得我,我还没还俗,你骂我是渎佛要一起下地狱的。”
我只能愤而转头找苦斋求助:“你替我骂他!你要是下了地狱,我就给你建庙塑金像吃香火,把你从地狱救回来。”
苦斋在一旁忍笑,忍得费力,刚想说话又笑个不停。
空觉恍然大悟,贱兮兮地逼问道:“小殿下是不是不会骂人?”
宫里太傅又没教过,我怎么会?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憋着一肚子火气,只能干巴巴地威胁道:“我迟早要剁了你的脑袋。”
“陛下,小僧一片冰心,巴巴地送上来,最后落得一个砍头的下场。以后叫天下能人志士怎么敢拜入您麾下?”
这和尚真的爱演。
我心想本来留他好吃好喝本就是想拉拢个内鬼,没想到内鬼干脆赖着不走了。
我揪着他的耳朵,凑上去说:“你知道我来宣州是为了什么的,替我办好了事情自然有你的封赏……说吧,以后你想做宣州的住持还是京城的住持?”
他也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我都不想,殿下,咱们把朝露寺一把火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