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地》漱欢

9、尊严

　　祝庭安当然没打他，甚至没有丝毫真的要动手的意思。陶思桦自觉是小人之心，讪讪然窝回被子里，听到旁边关灯了才冒出两颗眼睛。

　　祝庭安靠近枕头时停顿了一下，陶思桦的呼吸也跟着停顿。
　　应该……发现不了吧？

　　他在心里记下，明天要打扫房间了。

　　空气中飘忽的气息似乎填堵了某种空缺，让陶思桦不再心神不宁。

　　秦居安那边的拍摄项目很快结束了，陶思桦又找了一家咖啡馆打工。他每天睡到中午，起来的时候祝庭安一般都在工作，衬衣西裤一丝不苟。电话会是一堆听不懂的鸟语，有时变了调会切换成别的语言。
　　陶思桦一句都听不懂，但祝庭安的嗓音低沉清晰，好像在新闻里才会听见。

　　打工一周之后，祝庭安去光顾了他的生意。

　　陶思桦一开始还没看见。他刚被一名客人塞了小纸条、当面戏弄了两句，正犹豫怎么回应能够不伤和气时，忽然吸了吸鼻子。

　　一抬眼，祝庭安就坐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看着。修长的手指搁在白瓷杯边，分明的骨节蹭过手柄。陶思桦没由来地舔了舔上唇，回神时什么也没说，继续认真工作。

　　陶思桦转了一圈再回来，被晾在一旁的男性客人已经自讨没趣地离开了，而祝庭安还悠哉悠哉地坐在原地翻看报纸。
　　他看起来和周围的人不一样，像是谁家的少爷，收拾得十分妥帖。祝庭安偶尔抬眉时，陶思桦立刻扭过头，装作没看见。

　　等祝庭安的茶都喝干了，陶思桦才偶然路过，缄默而粗糙地加上开水。杯子刚倾斜一个弧度，他才看见白瓷盘下压着原本应该在他制服兜里的纸条。

　　“枫林路910号，”祝庭安的嗓音读出字样总像是羽毛扫蹭，“纸张水印是海神星护卫舰。众所周知，服役期间不允许恋爱。那么，酒店地址应该是别的意思。”

　　陶思桦瞪了祝庭安一眼，视线往下时又落到他的手上。挺直的食指优雅地点在桌面，抬起又落下。

　　“没人问你！”陶思桦暴躁起来。他转身要走，手腕却被祝庭安拉住了。力道不缓不急，很快就松开，示意他加水。

　　手腕的皮肤残留着温度，好像短暂地燃烧了。

　　陶思桦下班的时候，祝庭安才结账。一笔不菲的小费进了陶思桦兜里，他高兴了一点儿，也没问祝庭安干嘛一直等着。

　　回去的路上，陶思桦顺便去了一趟银行。他给自己留了一点生活费，剩下的全都汇走了。办理时，工作人员问了他两遍是否确认，陶思桦还要费力解释不是诈骗。

　　祝庭安可能听见了。他离得不远，但什么也没问。

　　电车上，陶思桦的眼神一直似有若无地跟着祝庭安的手，他的腕骨比自己粗一圈，看着结实有力，细长的手指好像经过某种乐器训练，具有蛊惑。
　　中途，秦居安发来消息，转了一则拍摄广告，陶思桦没看内容，根据金额立刻点了申请。

　　一直到临睡前，陶思桦照例提交完调查问卷后，通讯器又振了一次。

　　[祝庭安：11]

　　陶思桦从被子里露出半张脸，疑惑地看向祝庭安。他在黑暗里明明只有一个影子，却异常引人注目。

　　“什么意思？”陶思桦质问道。

　　祝庭安的声音淡淡传来：“你今天总共看了我11次。”
　　哪怕看不见，也知道他肯定在笑。

　　“你做梦呢。”陶思桦凶巴巴地骂道，翻过身背对着祝庭安，用被子捂住头。

　　可恶，都怪这个狗屁实验！

　　明明说祝庭安回来之后他会好起来，但“好”也不过是维持了短短几天。那股属于祝庭安的气味正在变淡，而他忍不住地想要更多。可是，总不能和祝庭安说，能不能摸一摸你的手吧？

　　祝庭安又不是女生，他也是个直男，没有低声下气求人的义务！

　　第二天，陶思桦起得比往常早很多。祝庭安正要出门，说是今天有工作。临走之前，他问了陶思桦的拍摄地点。
　　他说话的时候袖扣落在了地上，陶思桦递给他，温暖的指腹不经意划过掌心，令陶思桦默不作声地抖了一下。

　　他低头没看祝庭安，心里盘算着怎么能再多接触一点。

　　陶思桦没想到的是，秦居安介绍的广告工作在尺度上有些超标。为了迎合藏在暗处的受众，被招募的演员需要跳一些普通人难以接受的舞蹈——当然不用脱衣服，在这一行的多数人看来也都是正常的内容。

　　陶思桦以前觉得羞耻，时间一久，已经很懂得如何展露自己的同时撇去某些隐秘的暗示。事实上他很知道怎么把握自己的长处，拍摄出来的效果也远超预期。

　　祝庭安进入拍摄场地的时候，大屏幕正在播放剪出来的广告短片。镜头里笑容冷酷的少年白衣白裤，光脚踩在水里，周围一片虎视眈眈，仿佛下一秒就要拆吃入腹。主视角与环境形成了明暗对比，象征光明与毁灭。
　　下一个镜头却反转切换，原本明亮的少年变成绚烂诱.惑的果实，在巨大的欢呼声中凋零，向撒旦出卖自己的灵魂。

　　还算高超的拍摄手法呈现出了一个典型的黑市广告。

　　与此同时，主角本人正站在台子上，像个单纯无害的小动物，遥遥看见祝庭安时才连忙穿过惊呼的人群挤了出来。

　　“你跑什么啊？”陶思桦好不容易追上他，累得多喘了两口气。

　　祝庭安停下脚步，目光自上而下，如同某种审视。他迟迟不说话，陶思桦背脊发寒，仍然挺着小脸：“你、你不出声是什么意思？”

　　陶思桦下意识去抓他，却被祝庭安抽开了手。

　　“一定要这样工作吗？”祝庭安皱了眉。

　　陶思桦简直莫名其妙：“就是演戏而已啊。”
　　更别说有些场景还是AI生成的。

　　祝庭安平淡的语气却如火上浇油：“缺钱到了这个地步，父母也不管你？”

　　“不是的，”陶思桦莫名紧张了起来，“我说过啊，也不全是为了钱。小时候表演都是妈妈带我去的，她一直都费力保护我，希望我有一天能出名、变得很厉害。”

　　少年的眼神真挚，叽叽咕咕地一直在辩解。他身后灰暗的商厦广告屏正在播放海神星今年频频发生的人口失踪案，其中包括三名赛博偶像。他们每一个的身世，都和陶思桦没什么差别。
　　世间多歧路，有时只是一个不小心。

　　祝庭安的耐心忽然消失了，冷血冷笑，毫无保留：“说不定她只是在利用你赚钱，利用你实现她自己的愿望。看到你现在这样做，你妈妈满意了吗？哪一个正常的母亲会希望小孩出卖自己？”

　　冷风一扫，祝庭安怔了一下，左脸留下了清晰的五指印。

　　“坏人！”陶思桦转身就走，掌心疼得发麻，连兜帽都在抖。

　　世界上怎么会有祝庭安这样咄咄逼人、傲慢自大的家伙？！他明明什么都不懂！

　　陶思桦闷头穿过人群，走得越快，呼吸越急促。嗓子干得要命。

　　通讯器响了三次，陶思桦才在一间红色招牌的酒吧门口接了：“……喂，爸，嗯我工作完了。妈妈今天好一些了吗？”

　　对面又说了几句，陶思桦轻声道：“……我知道，我会尽力的。下个月我就能拿到第二笔钱了，你别担心。”

　　挂断之前，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唉，辛苦你了，七七。要是你哥还在就好了，也不用你这些年只顾着养家……”

　　“说什么呢爸，这是我应该做的。”

　　陶思桦坐进吧台，盯着桌上五颜六色的酒杯发呆。眼眶发热的时候，袖子飞快地经过了眼睛。

　　祝庭安过来的时候，陶思桦已经喝得发懵了。他正在和几个陌生人玩猜拳，忽然吸吸鼻子，眼睛醉汪汪地望过来。

　　祝庭安靠近的时候，陶思桦变得更急切了，一直闻闻嗅嗅，恨不得扒到祝庭安身上，再拍拍他莫名肿胀的左脸。祝庭安摁住他的后颈，听见在他歪在自己的肩头，小声喊了句：“哥哥。”

　　似乎不满意沉默的回应，陶思桦又黏黏糊糊地哼道：“哥哥，是我，我是七七呀。”

　　他张牙舞爪地扒拉起来，祝庭安很快按住他，轻声道：“嗯，你乖一点。”

　　陶思桦得了回应，越发大胆地抬头冲他笑，手上没使劲差点滑下去。祝庭安一把捞住他，将他带上了停在酒吧外的黑色越野车。

　　祝庭安把他安置在副驾驶。祝庭安注意到自己手环变红的几秒钟里，陶思桦的右手指尖也跟着抖了一下。

　　回实验室的沿海公路长得没有边际，漆黑的夜幕坠落在前方。

　　祝庭安看了一眼呼吸均匀的陶思桦，连上耳机接了一通电话。

　　“……目前没有证据证明连环杀人案和失踪案之间的关联。我有一种预感，失踪人口还存活，并且没有离开海神星。……我明白，不会打草惊蛇的。……嗯，中间线人是个废物，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萧淮砚，你最好不要质疑我的立场。”

　　挂断电话之前，陶思桦忽然哼唧起来：“……废、物。”

　　祝庭安的通讯器另一头不可置信：“你说什么？祝庭安？”

　　“挂了。”祝庭安的嘴角微微扬起。

　　他将通讯器丢进夹层，余光看向右手边的陶思桦。少年半梦半醒，眼睛和脸一样红。他下意识地抬头朝向祝庭安的方向，眼睛眨巴眨巴忽然暗淡下来，哭丧道：“……我是个没用的东西。”

　　越野车停在空无一人的路口。海风穿过车窗，带来几点星光。很久以前，海神星也是一片荒芜的流放地，和今日同样静谧。

　　祝庭安伸出手，在靠近陶思桦时感觉到浓密的睫毛扑扇过掌心，手指一曲，指节抵住少年的眉心，轻轻揉了揉。

　　“不是的。”祝庭安叹了气。

　　陶思桦咬住嘴唇，因为酒精而失神的双目回焦了片刻。他听见祝庭安的嗓音比海面的月光还清越：“七七，你是只小狗。”

　　小狗只是小狗，用不着“有用”。

　　陶思桦眨眨眼，又吸了吸鼻子，循着气味一口咬上了祝庭安的手腕。

　　哼哼，小狗才不好哄，小狗也是有尊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