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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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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丑时,董柏煜从梦中惊醒。
他睁开眼,手往灯光处一照,手心里黏黏糊糊的东西像是血。
恰好有一阵风从没有关严实的门里吹进来,吹灭了他手边的灯,董柏煜浑身打了个激灵。
两个月前,他被皇帝召入京中,调查天牢里一起离奇的失踪案,然后就在这个院子里住下了。
这里曾经是某位皇子的行宫,警备森严。不过蹊跷的是,董柏煜身为世家子弟,与皇室算得上关系亲密,却从没有见过这位叫“兆延”的皇子,更没有听说过在京城郊外,他还有这么一处饷地。
和他一同前来调查的,是个叫孔绝的地方官员,细眼睛白皮肤,背微微驼,两肩耸着,说话走路都摇头晃脑的,像只刚刚化了形的狐狸书生。
他把自己的疑虑说给孔绝听,对方却不以为意。
“进了皇城就不打听这些,小侯爷不会不懂规矩吧。”
也是,谁家院子里没点说不出去的闲话,这京城朱墙里头的恩恩怨怨未必会比他们百姓要少,尤其涉及子嗣封地一类的东西,更听不得。
这份差事估计是父亲替他寻来的,虽说是要董柏煜和这狐狸似的孔绝一起调查叛军遗孀的下落,实际上自从他住进行宫中,行宫主人整日好吃好喝供养着他们,并不急于让他们破案。
但这样的风平浪静之下,却暗藏着危机。
他在入宫第一天便领略到了行宫主人根本不屑掩饰的暴虐——就因为他手抖不小心把竹筷落在了地上,旁边的宫人忍不住笑了一笑,宫内的气氛一下子紧张到了极点。
那位笑容和煦的皇子脸色瞬变,董柏煜甚至来不及替对方求情,只听见高位一把佩刀直直掷地,哐当一声,在这空荡荡的行宫大殿中,金器的嗡鸣声显得格外清晰。
“拖下去,剜了她的舌头。”
董柏煜僵在原地,满身都是冷汗,大气也不敢出。
他如今只庆幸自己听了孔绝的劝,没有多管闲事,否则今日要割了舌头惨死的人非他莫属。
那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反而像是邀功似的朝他微笑,举了举杯:“爱卿不要拘束,既然今天高兴,那就多喝几杯吧。”
他不敢不从,杯子里是什么滋味也没有尝出,只囫囫囵囵地往下咽。
今天用早茶的时候,侍女又笨手笨脚泼了他一身茶。
好在当时只有他一个人在场,并没有声张,而是偷偷叫侍女找了新衣服来,自己躲在屏风后头悄悄换好。
“要是问起来,就说是我自己不小心。”他隔着屏风,看见那小姑娘垂着头的剪影,低声说,“这里的殿下看起来很不好相处,你往后也多加小心。”
对方沉默了一会,然后用几不可察的声音回应道:“杏子知道了。”
杏子?他穿衣的动作一顿,觉得这名字像根刺一样横在心里。
熟悉得让他难受,但是一旦回忆起来又是一片模糊。
他不禁追问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大人说笑了,我是皇宫侍女,怎么会和大人有一面之缘?”
“也是。”
董柏煜用手指狠狠敲着自己的太阳穴,自从他来到这块封地起,他便时常觉得心慌头痛,但他把一切都归因于自己神经太过于紧绷。
他和孔绝所住的地方是一座独立的湖心洲,石舫的造型,船头翘起,屋檐像蝴蝶的翅膀一样,轻轻盖在水面上,庭院不大,出门可以正好看见湖心里另一处建筑——仙鹤观。
每天董柏煜读完经书,抬头隔着花窗便能把对面看得一清二楚。
那里说佛不佛,说道不道,虽然还没有到断垣残壁的程度,但岛上建筑的乏味,以及刻意砍秃方便上位者如同观察动物般的景观,与其说是修行之地,不如说是天牢才更合适些。
而据说叛军遗孀就是从仙鹤观里逃出去的。
那位叛军被当街斩首,遗孀因为情绪崩溃而暴露了身份,出于政治角度的考量,把这样的人软禁在仙鹤观里,确实比当街斩杀更合理些。
谈起这对亡命鸳鸯,董柏煜不由得想起自己弟弟,与一个叫昭的渔女两小无猜,虽然两人身份天差地别,董柏煜并未阻拦过他们幽会。
但有好事者把他们的事情捅去了两方父母那里,那姑娘自缢池塘边,自家弟弟受不了打击,一气之下,骑马离家出走的时候摔断了脖子。
弟弟死的时候还未及冠,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
一想到这,他感觉胸口钝钝的痛。
董柏煜下意识摸向胸口,衣服下面是重重的纱布,那是来京城前受的伤,是他跑去后山夜猎的时候不小心被同伴当成猎物射中留下的伤口。自此之后他元气大伤,脑子也时常不清明了。
父亲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才把他送入京城的,走不了仕途,至少要和这些王子皇孙多亲近一些,在皇宫里混个一官半职。
“你没事吧?”孔绝幽幽地吸了一口烟,细长笔直的烟斗敲在汉白玉扶栏上,“刚刚你看起来脸色很不好。”
“有点胸闷。”
“需要看大夫吗?”
董柏煜摇摇头。
他替自己的虚弱找了个好理由:“这岛上桂花香的冲脑子,所以有些不适应。”
此时已经是初春,因为天气反常忽冷忽热,原本在秋天盛开的桂花,又一串串地绽放了。
孔绝很知趣地没有追问下去,又吸了一口烟,转移话题道:“这座仙鹤观里面门路多,只怕我们两个人就算查出什么了,也不能声张出来……这里的主人也深谙此道,所以一直拖延着查案的时间。”
“为什么这么说?”
“据说十年前,那岛上有个画楼,太后把不听话的妃子囚禁在里边,没想到夜里头走了水,给烧得一干二净。从那之后,仙鹤观就不关妃子,用来囚禁一些犯了重罪却不至死的大臣和重俘。”
“原来是这样。”
孔绝话里话外带着警戒:“这些东西不都是老生常谈么……你该不是在套的我话吧?咱俩理应是一条线系着的蚂蚱,别到时候装傻反咬我一口。”
“我可能听人说过。”董柏煜赔笑道,“但我如今记性不太好了。”
对方似是很轻蔑地随口问了一句:“你是洛融董家的吧?”
董柏煜没有生气,反而依旧很温和地纠正道:“沾家父的光,我们这一支早已与本家分家了。”
“及冠了没有?”
“还差一岁。”
那狐狸书生空空敲了两下烟头,把玛瑙雕的那头烟嘴儿又递到嘴边,把他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看你的相貌远远不止这个数。”
“家里人也说我性格太稳了些,不适合出去闯荡。”
“嗯……”狐狸眯着眼睛,很赞同董柏煜家人的看法,从唇间吐出一股白烟,“你是怎么想的?”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读书修身养性,修的是自己的身,养的是自己的性,倒也不必这么执着于一官半职。”孔绝的苦口婆心,在董柏煜听来却像是讽刺:“说实话,在这庙堂里混迹半生,都不如在寺庙里给人施粥功德多。”
董柏煜反问道:“那你又为什么放着和尚不做去做官呢?”
这句话把孔绝问住了,于是两个人又默契地选择各自沉默下去。
“我是被逼的。”董柏煜低声说,“家里只能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我这个做大哥自然要担起责任来。”
“还有个弟弟?”
“嗯,死了。”
是个很活泼的年轻孩子,十几岁的年纪,不爱读书只爱描小像,说是长大想做个画匠,被家里打了好一顿。之后才乖乖上了几年私塾,先生们都说他头脑很聪明,只可惜志不在此。
他与董柏煜年龄相差不过三两岁,两兄弟间有着超乎常人的默契。
所以弟弟董寄辞的死对董柏煜的影响很大,乃至于他走神的时候总觉得董寄辞的幻影正站在他身旁的一侧,静静地陪着他。
孔绝连忙把烟斗灭了:“抱歉,我刚刚不该……你别放在心上。”
“没关系。”
兄弟这种共生关系中有一方死亡,留给生者的打击,对于旁人是难以理解的。
董寄辞的死,据说是因为有人和渔女的父母亲泄露了他和那渔女爱巢住处,是渔家人自己打散的,一时间劳燕分飞风流云散。董柏煜知道消息的时候,家里都已经准备好了弟弟的棺材,人人都说弟弟是摔断了脖子死的。
而他始终有种感觉,那种感觉使他毛骨悚然,他常常感觉到弟弟脖子上那碗大的伤口,血液汩汩从气管中冒出。
弟弟是冤死的,绝对是。
不然家里人不会这样息事宁人地买一副不起眼的棺材匆匆下葬,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
他坐在椅子里看向自己的手,一双手伸过来覆盖住了他的手指,他扭头看见弟弟站在自己旁边,用一双没有了温度的手握着他的手说:“我没有怪过任何人,哥哥……我只是不甘心就这么死掉了,我还那么年轻。”
董柏煜没有接幽灵的话,转而问孔绝:“我听说这里还关着一个包打听。”
弟弟的死惊动了许多人,如今他只能靠着别人口中七零八碎的供述,来拼凑他临死前的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啊……是,据说是个太监,和当今圣上关系走得很近,是因为贪污了一大笔钱被送进来的。”
“可以提审吗?”
孔绝对他这突如其来的查案热情很惊讶,但很爽快地回答道:“当然可以,上头说了,你我在这片封地上面想干什么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