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薄雾》小羊小羊不长角

2、第二章

　　这片封地大得离奇，光是把他与孔绝接去对岸就花了不少功夫。

　　大内总管李丰早早安排了人在对岸接应他们，清一水的拂尘纱衣，年轻的太监和侍卫们都低着头，柳枝落下来像是一道蒙蒙的绿雾，这里的人的脸都看不真切。

　　他也不敢抬头去看，跟在那为首的太监身后，亦步亦趋地往提审要犯的地方走去，余光隐隐约约瞥见几处风景，很是熟悉。

　　大概是因为他的故乡和这里一样，春天里头遍地开满了蓝紫色的二月兰，像是地毯似的，毛茸茸的一片。

　　“我认得你。”那个包打听一见到他就这么说到，而董柏煜甚至还没有自报家门。

　　“你是苦斋。”包打听已经瘦得像一把骨头，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好肉，一只脚有鞋，另一只脚则光着，一个很大的脓包长在他的骨节处，还在往外躺着红黄的脓水。

　　董柏煜一愣，他翻了翻手边的资料，从一个很醒目的地方找到来了“苦斋”二字，抬起头很平和地对对方说：“您老人家认错人了，苦斋还关在这个地方，我是从外面来查案的。”

　　包打听露出所剩无几的几颗牙，哈哈笑道：“他们关不住你的，你迟早要逃，会逃的远远的。”

　　一旁的孔绝扭头低声道：“他自从被关在这里，就已经不太正常了，你不用管他。”

　　董柏煜苦笑着摇摇头，心想自己的那点私心怕是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了，所以合起面前的手记，例行公事地问道：“老人家前几天见过那个逃跑的女囚吗？”

　　包打听嘿嘿笑着，把整个身体都蜷缩在椅子上面，用手搔了搔脸，没有回答。

　　“圆脸，身量不高，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模样。”

　　“是叛军的遗孀，你们在狱中应该有接触，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可是无论董柏煜怎样引到包打听，对方却像是听不见一样答非所问。

　　孔绝叹了一口气：“他疯了，嘴里没一句真话，你审不出来的。”

　　董柏煜仰面揉了揉眼睛，提审的时间过去的很快，旁边的侍卫都有些站不住了，只得挥挥手示意侍卫把那疯子带下去。

　　那疯子蔫蔫的，像是没骨头似的被一左一右两个侍卫架起来，走到他旁边的时候突然想抓住董柏煜，大喊道：“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往南边走，那里是林场！”

　　孔绝冲上来给了那疯子一记耳光。

　　“你疯了，这是你能冒犯的大人吗？”

　　谁知那疯子非但不生气，反而叫得更欢了：“都疯了！都疯了也好！！你要往南边去，往那里走……才……能……”

　　那疯子被人用力扼住了脖子，然后压在地上，蜘蛛似的细细的四肢在地上扑腾着，大约过了几秒钟，他的嘴边就渗出了涎水和白沫。

　　董柏煜于心不忍，皱眉道：“松手，把他关起来吧，弄死了总归不好。”

　　包打听疯了，他八成也没法靠着工作便利问出自己弟弟真正的死因了。

　　送走了包打听之后，孔绝又说了什么，大概是今天还需要去逃犯的监狱里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但董柏煜全程都心不在焉，被指引着去渡口等船，说是要去软禁叛军的仙鹤观查一查。

　　孔绝凑近了两步，悄悄和他附耳说着闲话。

　　“这个逃犯身份很重要，不然上面那位也不会指名要你我亲自来查案。”孔绝还在抽他那根细长细长的玉嘴烟斗，“据说还是那位苦斋的弟媳，陛下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董柏煜点点头，根据他掌握的信息，这座巨大的监狱中，最重要的犯人非苦斋莫属，罪状数百条，光是一项欺君就足以砍掉他的脑袋。

　　因为出身不好也并没有一官半职，他在朝中并无地位，也并不喜欢拉帮结派，并不是值得让人忌惮的角色，杀了他犹如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易。

　　而之所以皇帝对这样的罪人网开一面，软禁在了这里，原因显而易见，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没有想到身为九五之尊的陛下还有这样的柔情。”

　　“柔情？哦，你是说苦斋的事情。”孔绝咬了咬烟嘴儿，“我也与他共过事……野麦城打仗的事情你记得吗？”

　　董柏煜认真思索了一下，对此毫无记忆。

　　“当时南方闹饥荒，野麦城聚了一帮灾民，渐渐的也成了势力，我军大胜但也折了一员小将。”

　　“好像有点印象。”

　　“是吧。”孔绝幽幽地吐出白烟，顿了一下，像是陷入了回忆：“那一场就是苦斋领的兵。”

　　“我还以为他只是个小小的……”男宠。

　　董柏煜说起这两个字便觉得荒唐得可笑，所以只是悄悄用嘴型补全了自己的话。

　　“他能文能武，资质很好，不谈后来的事情，他确实是个能臣。这一战后，朝内都以为他要一步登天了，谁知道陛下迟迟没有给他一个身份，可能是忌惮他的出身吧。”

　　孔绝话题一转：“那场战役里死掉的将领，是苦斋故意让他死的。”

　　董柏煜一惊：“这怎么说？”

　　“当时兵力充足，并不需要起头兵去吸引敌人注意力，他决意要调一支队伍去后方诱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的杀父仇人。”

　　孔绝叹了一口气：“后来他被贬去边疆，被政敌截断了粮路不得不亲自上阵搦战，被人当做弃子，又受了重伤，而后种种也算是他的报应吧。”

　　“这段书上没有记载。”董柏煜抬起头，“你没有和皇帝禀报？”

　　“我和他无冤无仇，清算的时候我没有插嘴。”

　　“不应该。”

　　船已经靠了岸，董柏煜从前只远远的隔着湖水眺望过这座呆板的建筑，此时才发现被砍去的树木原来全都被重重重兵取代，一层一层包围着仙鹤观，像是害怕里面封印着的妖怪会为祸天下，又或是害怕外面的流俗会伤害到观内的人。

　　总之，这是一座被人为塑造的荒岛，连飞鸟都不愿意降落在这种地方。

　　“天底下哪有什么事情应该，什么事情注定不应该呢。”孔绝托着脸，“恨他的人那么多，列下的罪名够他下十八层地狱了，用不着我多嘴。”

　　董柏煜下意识指出：“你这是在欺君。”

　　“我可不敢。”孔绝笑得咳嗽，“你别这么严肃，我说着玩的，只是为了告诉你，苦斋这个人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董柏煜沉默了一会：“他已经被关在这里了，而且上头那位要保他性命，你这些话我可以当做没听说过。”

　　孔绝眯起那细长的眼睛，笑得像只狡诈的狐狸：“多谢多谢，等出了这里就请你去雕花楼吃酒。”

　　他俩正说着，那个阴惨惨的大内总管开了门，做了一个朝内的手势：“大人们，请吧。”

　　董柏煜没多搭理孔绝的眼神，径直往观内走去——

　　那是个看起来很破败的小寺院，用江南一带很常用的青瓦砌了一座镂空的水磨花窗，绿叶争先恐后地从瓦片支起的空隙里钻出来，这才发现原来院子里竟然种了满园的芍药和桂树。

　　院子中央的水池已经干涸了，池底全是落叶和灰尘，完全看不出这里曾经有人精心打理过的痕迹。

　　“她已经逃了多久了？”

　　“不足十日。”

　　“这里也关着那一位吧？”那个十恶不赦却又被皇帝强行保下的逆臣。

　　“是。”

　　“……既然如此，怎么会这么破败？”

　　倘若这位逆臣与陛下真的如传言中所说的那样，那么皇帝既然肯保下他的性命，那么他不至于过得太凄惨。

　　“陛下也有多时不来看望他了，他自从关押在了这里便开始绝食撞柱抗议，后来又浑浑噩噩的喜欢说一些颠三倒四的胡话，陛下耐心有限，能留住他的性命已经是大发慈悲了。”孔绝大概是认为董柏煜已经和他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与他说话的态度也软和了许多，耐心解释道。

　　董柏煜表示自己可以理解。

　　“小侯爷要是好奇，我们也可以先去后山关押他的那一间去看看，说不定从他那里能套出点关于那个逃跑的囚犯的消息。”

　　孔绝的提议涉及到了敏感的那个点，那几个太监交头接耳了一阵，大内公公倒没有为难他们，轻轻点了一下头，以示自己已经明白了，今天他们搜查范围会如实向皇帝禀报。

　　于是他们绕过肆意疯长的竹林，穿过一座已经坍圮的假山，找到了那个传说中关押“苦斋”的院子。

　　院子的院门已经倒塌，董柏煜还没有走近就好像听见里面有人，一下一下地捣着什么东西。

　　“你听见了吗？里面咚咚的声音？”董柏煜下意识扭头对孔绝说，“他不会是在挖洞越狱吧？”

　　然而孔绝似乎觉得他的猜测很有意思：“不可能，他被绑住了四肢，根本动弹不得。”

　　太监们努力从杂草丛里分出一条石子路，董柏煜站在门口朝着那漆黑的门洞里张望了一下，却什么都没看见。

　　然而检查犯人的其他人却信誓旦旦的和他说苦斋就在里面。

　　“嘘……他动静很小，也不愿意被外人看见。”孔绝指导他，“你把耳朵贴近了门，或许就能听见他的声音……”

　　果然，这次他听见了人的呼吸，那种虚弱的、若有若无的、像是幻觉一样难以分辨的呼吸声——

　　“嗬”的吐出来，又嘶嘶地吸进去，仿佛对里面的人而言，呼吸也是一项费力的运动。

　　董柏煜试图去推门，却被太监和侍卫们拦住了。

　　“陛下吩咐过了，这里关着的人除了陛下一律不见。”

　　董柏煜讪笑着缩回手，突然听到门里有人说话，声音轻轻的：“你要找的人在南边，你往南边去吧。”

　　他扭头看向周围其他人，却发现其他人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不禁好奇道：“南边到底有什么？”

　　孔绝反问道：“什么南边，你该不会也疯了吧？”

　　在场的人就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屋子里的话，反而错愕地盯着董柏煜。

　　院子里静悄悄的，就好像刚刚那句“往南边去”是他一个人的错觉一样。

　　他自从受伤之后常常能听见已经故去的弟弟的声音，因此董柏煜也不敢断定刚刚是不是自己听错，只尴尬地笑笑。

　　就在他和孔绝查完那逃走的女囚房屋，一无所获的时候，突然门外一阵骚动，紧接着门被很用力地推开了，一个侍卫冲进来大喊：

　　“都不要动！！苦斋逃跑了，全员原地待命！！！”

　　还没等董柏煜反应过来，那几个穿薄甲的侍卫已经将他反手压着跪在了地上：“大人多有得罪，今天去过那个院子的只有你们二位。”

　　董柏煜丝毫没有反抗，正准备自认倒霉，朝着旁边一起被拿下的孔绝苦笑，突然感觉胸口一痛，四周的景象逐渐被黑暗包围，眼前昏暗破败的仙鹤观瞬间消失。

　　而他，正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四周点着蜡烛，照得满屋亮堂堂的，而四肢都绑在床脚，整个人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