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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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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漆黑,远处蝉鸣不止。
天上一点微光,遥遥对着地上的火。四下树影,在火光晃动所造成的幽暗里,越发失真。
“啊”的一声,从玉扑腾着醒了过来。
“又做噩梦了?”
火光一晃一晃,映得吴本半的脸半明半暗。
靠着树,吴本半手里抓着一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火堆,把燃尽的细枝往前挪,凑到火堆中心。
他眼眶深凹,两颊消瘦,瞪着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火堆,偶尔往对面幽黑的林子投出一瞥,又很快收回视线。
像一只警惕的老鼠。
从玉扶着树干缓缓坐直,轻轻“嗯”了一声,小幅度偏头打量周围,眼里还残留着梦里的恐惧,说话时尾音发颤:“白米呢?”
吴本半低头,随手把手里的树枝丢进火堆里,什么话也没说。
火光一暗,旋即高高窜起。从玉脑海陡然一清。想起什么,她默不作声往后缩两下,靠回树上,侧首躲开炽热的火苗。
白露坪的沙漠逐年扩张,沙漠异兽更是几度越过林海袭击人们。日日天劫、异兽袭扰之下,有结界保护的仟寨愈发成为白露坪唯一的希望。
今年是个难年。
难到天神宠儿的仟寨也得派人寻食。但他们哪里需要费什么力,只需放出些风声就有大把人屁颠屁颠把粮食送上来。
白米就是其中一个。
从玉垂眸,还是不愿意相信白米会背叛他们。
但似乎也能理解。从玉扪心自问,如果一个能进入仟寨的机会摆在她面前,她真的能做到毫不动摇?
再看吴本半,他真的只是为了找到白米以报仇,而不是嫉妒不是自己进入仟寨吗?
探求的欲望在心里猛涨。从玉难得对吴本半这个人产生了好奇。
她想不明白一贯懦弱无知、忙忙碌碌却依旧如蚂蚁一般低贱的人,怎么就突然有了去仟寨的巨大决心。
从玉不会把疑问轻易说出口。她等着蚂蚁自我的暴露,挣扎无力后的死去才最有意义。
一时沉默。
吴本半轻咳一声,抬眸看向天空,对着那一点微光,哑声道:“天快亮了。你再睡会儿。”
藏在袍子下的手紧握,从玉偏头看过去,语气轻松:“你睡,我休息够了。明天还要赶路。我不喜欢睡觉。”
吴本半的欲言又止在从玉的最后一句话中湮灭。他沉默地垂下眸,避开从玉的目光,近乎僵硬地把手叠在腿上,拧着眉闭上眼睛。
不到片刻,他的呼吸变得舒长。
从玉双手抱住膝盖,盯着忽明忽暗的火,心里那股担忧消散大半。
人都是经不起琢磨的,何苦忧虑。
总归是要相遇的。
天上的灯,地上的火。
等到灯隐去,火明灭,天也就亮了。
两人围着火堆烤了一个巴掌大的地瓜,分食后背起破烂且空荡的包袱,沿着林中潮湿的小路往南走。
路上时不时窜出一些小动物,看见他们,头也不回往前面继续跑去。远处遥遥传来野兽的嘶吼。能在白露坪存活的动物大都凶残至极,就是一只兔子都能咬死人。
从玉二人太过弱小,只能尽量绕路避开野兽。那些动物们忽视两人,本该是件好事。但它们跑得太快,反而让从玉心里发慌。她捏紧包袱带子,跟紧吴本半。
仟寨遥在远处,走到半山腰处时隐约可见它的轮廓。
正值午时。从玉嘴唇干裂,脸色苍白,偏头透过树隙瞥见一点金光,脚步不自觉就慢了下来。她双手用力抓着包袱的带子,眼里露出些渴望。
看起来那样美好仟寨,被毁掉应该会很震撼人心吧……
“那是仟寨的结界。”吴本半回头,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止住脚,哑声道,“这辈子有能进仟寨的机会,也不怪白米贪心。只要进去,就是死了残了都能在白露坪留下个姓名。”
不知是哪个字触动到了从玉,她偏头看向吴本半。
蚂蚁眼底的欲望难以掩饰,又透出些势在必得。
可是他凭什么势在必得?
从玉在心里思索吴本半的本钱,能够换取他进入仟寨的本钱。
除去小半包袱的烂地瓜,他也就只有身上那件破衣服了?
他还有什么?
从玉低头,压住嘴角上扬的弧度。
这个便宜哥哥不会是想把她卖了吧?
真好,终于有反目成仇的理由了。
要在被卖之前弄死他,还是死之前拖着他走呢?
“小玉,你笑什么呢?”
从玉回过神,黑黢黢的脸上显出几分红晕:“想得太入神了……”
一阵巨风猛然袭来。
长风直灌,四下枝叶拍打,沙沙作响。天上乌云层密,愈发厚重,迫近地面,仿佛即将压下来。
鸟群惊起南飞。林中一片喧嚣,灰尘从地面漫起,无端阴冷。
吴本半深吸一口气,拉着从玉快步往前:“恐要降雷。”
话音刚落,一声仿佛从远古传来的巨响轰鸣在耳边。无数道紫雷从天而降,肆意在白露坪各处游走扫荡。天地昏暗中失声。
吴本半和从玉两人下意识捂住耳朵扑在地上,不自觉屈成一团。
泪水朦胧间,从玉透过树隙看见一道紫雷随意游走间落到那结界上……
金光大作,一时压过雷电的轰鸣,四下扩散,迅速笼罩被雷电凌\辱的白露坪。
紫雷和闪电在金光中哑声消逝。
不知过了多久,金光消散,天地重回清明。淅淅沥沥的雨从云隙坠落,啪嗒滴到地上,溅起一圈细小的灰尘。地面很快湿润,雨势转大。
从玉扶着颤颤巍巍的树艰难站起,耳边仿佛还轰隆着雷鸣,嘈杂一片。她定定地看向仟寨方向,眼里的情绪复杂。
吴本半张了张口,半天发不出一个音。他轻咳一声,声音才重新回到耳里。
他轻轻推了一下从玉,喊道:“从玉。”
从玉回过神,听不清吴本半在说什么。她甩甩脑袋:“你说什么?”
哗哗的雨把两人淋湿淋透。吴本半凑到从玉耳朵,喊道:“赶路!”
那声音一下子清晰且过分响亮,从玉揉揉耳朵,紧紧抓住包袱带子:“走吧。”
赶路就是赶路,从来没有因为下雨就不赶路的说法。两人冒着雨,深一脚浅一脚继续沿着小路往仟寨方向走,谁也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临近傍晚,实在是又饿又累,两人缩在一颗大树下面避雨。四处潮湿,雨势渐小,但势头仍然强劲。
升不起火,吴本半打开包袱,挑挑拣拣拿出来两个小地瓜,递给从玉一个,小心翼翼把包袱捆好,重新背在背上,语气郑重:“一人一个。”
从玉紧紧抓着地瓜:“会不会太多了……”
话是这样说,手却半分也不肯松,从玉心里的渴望向来不会写在脸上。
吴本半抿嘴,沉默片刻,坚定道:“今天辛苦些,明天少吃点就是。仟寨不远了,走快些,明天就能到。”
“小玉,你以后一定会过得更好,”吴本半抱着地瓜啃了一口,许诺一般说,“至少不用再跟着我啃地瓜。无论活成什么样子,只要有口吃的,什么样子都好。”
从玉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弯腰用地上小水坑里的水清洗地瓜,状若随意一般说道:“哥,你这几天好奇怪。”
说完,从玉抱着地瓜小口小口开始啃。
地瓜放得有些久了,焉巴焉巴的,平常烤熟了吃还好,生吃的时候实在谈不上多美好。
吴本半身子一僵,勉强笑了笑:“怎么这样说?”
“你以前从来不帮我遮雷,”从玉指着手里的地瓜,“也不会这么大方。这样搞得我好像在吃断头饭。”
吴本半不动声色松了口气:“这是什么话,我毕竟是你哥,不对你好对谁好?”
从玉点头,轻声应了一句。
夜色朦胧,没有火,两个人都不敢睡觉,相互依靠着取暖,时不时低声聊两句。
“……白露坪外面就是沙漠,蛮蛮无垠,风吹沙起,迷人眼睛,看不清路,也辨不出方向。”
从玉偏头:“你去过?”
吴本半声音沉沉,听不出情绪:“只有仟寨人才有本事出来。其他人,进去的都没出得来。”
从玉眉眼微敛,轻声说:“我梦里有沙漠。”
金黄灿烂,血腥恐怖。
“说不准你前世就是死在那儿的,所以这辈子梦里挣不开。”
“……可能吧。”
吴本半轻笑一声:“连梦里都挣不开,这辈子又怎么能行。我们都是凡人,生老病死都明明白白写在命薄里。”
从玉抱住膝盖,想起白米,忍不住抬眼看向吴本半:“哥,你真的觉得是白米偷走了那些粮食吗?宽宽可是她亲弟弟,她怎么可能……”
“不是她那是谁!”吴本半脸沉下来,“难不成是我?还是你?从玉,你清醒一点。”
说完,看从玉的姿态像是被自己吓住了,吴本半语气放缓:“小玉,宽宽已经不在了。我们现在只能去仟寨,找活路。就算是为了我……”
为了他?多大的脸。
戏演够了,从玉垂首,表情波澜不惊,声音却带了些许泪意:“我知道。”
吴本半看不清从玉的脸,只以为她放下了心中怀疑。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夜色间一点红光一闪而过。
心里安定下来,吴本半心里松了口气。
只要把从玉全须全尾送到仟寨……
吴本半瞥了一眼从玉,按下心头那抹愧疚。
这件事对所有人都好,从玉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怪他的。
沉寂间,蝉鸣噪起。
翌日天未亮,两人就开始赶路。一整天都没有停留休息,直到日暮时分,他们才赶到仟寨。
结界泛着金光,薄薄的一层,看着薄弱易损,却轻而易举地挡下了天罚。
结界内,城门高大威严,气势恢宏。城墙上把守着数十位穿着甲胄、扛着铁戟的褐衣卫士。
无数鸟兽同人一样缩在结界周围,只图避险。
从玉仰头注视城墙之上那幅肆意飘扬的旗帜,向往之情油然而生。低头时,看见自己肮脏的双手,脸上又露出几分胆怯自卑。
吴本半把从玉的反应都看着眼里。他咽了口口水,心里也忍不住向往,哑声道:“仟寨……到了。”
从玉耳朵一动,莫名觉得这话里抑着些莫名的意味。偏头看,吴本半低下头,又是那一副阴气沉沉的模样。
这就是哪怕从玉瞧不上吴本半,却依旧选择跟着他的原因了。
白露坪上虽然有不少贪生怕死的小人,但是像这样伪装自己贪婪的人确实不多。
该生生,该死死,天劫泛滥到如此地步,该生的也得死。谁有精力看别人伪装,或者伪装自己?
吴本半确实是个值得学习的人,不过过于愚蠢。
从玉无疑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伪装的技巧,心里也对他有点感激。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用着哄五岁小孩的谎言蒙骗她,这不失为一种狂妄了。
当然,也极有可能是他天赋只尽于此。
学着其他衣衫褴褛的人一样,两人在结界找了一个角落呆着。人太多,他们又来得晚,只能缩在碎石上,靠着块大些的石头,小声不敢喧哗。
眼看周围没有人生火,他们也不敢生火,只能解开包袱拿了一个地瓜分做两截,一人一半生啃。
地瓜内里粉碎,徒有些许清香,一口咬下去满嘴霉味。
在两人左侧同样缩着一个浑身脏乱的老人。他背对着两人,团成一团睡在碎石上,怡然自若。
鼻尖耸动,老人隐隐约约闻到这地瓜的味道,“唰”一下坐起身,扭着身子朝从玉两人方向投过去一眼。
瞥见地瓜,他当即手脚并用迅速爬到离他最近的从玉面前,嘴里低嚎一声,伸手就要抢。
从玉举着地瓜侧身躲开,吴本半在旁边抬手抓住老人右手,同时一脚把老人左手踩到地上。
他看着满脸痛苦、挣扎求饶的老人,表情阴沉:“抢东西?”
“不敢、不敢呐!”
老人连声求饶,眼泪和鼻涕糊成一团。
从玉拉住吴本半的袖子,轻轻扯了一下,示意他动静小一点。
吴本半抬头望去,只见周围的人大多皱着眉盯着他们,表情不善。
他拧着眉松开手,一脚踢在老人腹上:“滚远点,知道吗?”
老人抹着眼泪点头,捂着肚子连滚带爬就要走。
进寨之前少惹事,总归是好的,就是可惜踹都踹了,怎么不一脚踹死。
从玉心里的郁闷涨到一半,余光突然瞥见一道银光闪过。她诧异地抬头,只见老人趴到地上,一根银戟穿透他的胸膛,身下鲜血流出。
嘴角的笑泄出三分,从玉迅速反应过来不应该,抓住吴本半的袖子浑身颤抖,像是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吴本半面色苍白,完全没想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僵硬地转头,抬首往后看。
高墙之上,一名黑衣卫士蔑视着下方众人,朗声道:“结界之外禁止喧哗,违者,除名。”
话音一落,四下俱静。
从玉忍着兴奋朝老人身上那柄银戟望去,仔细打量。暮光微浅,天色愈发昏暗。而那长戟通体银白,流溢着细微的光。
机会……
干脆一起死了吧。
从玉手一抖,松开吴本半的袖子,横下心朝老人方向跑去。吴本半一惊,伸手没拉着她。
他回头往高墙上投过去一眼,咬着牙也跟了过去。
蜗居在角落的人们不自觉注视着从玉,猜测她要做什么。细碎的交谈声传到高墙的一半便完全消散。
从玉一把拔下老人身上的银戟,高高举起。吴本半突然意识到从玉的想法,合上嘴沉默地站在她侧后方,手背在身后掐印。
掌间红光一闪而过。
那黑衣卫士双手拍在墙上,盯着从玉斥道:“你要做什么!”
死亡近在眼前了。
从玉克制住心里的战栗,一手拉着吴本半,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仰头高声喊道:“小民斗胆为军爷把武器拾回来!望军爷不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