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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翠翠与其夫金定本是学堂同窗,自长而顺势结为夫妻。因翠翠家境较金定家更为殷实,其父又不忍她受苦,便让金定入了翠翠家的门。
      金定因颇通诗书,在县衙里做文职,维系家用。
      “翠翠,我县衙里听得消息说,我们郡以西的数个郡县都已落入战事,我出门时,你千千万万要关好门!”
      “我知道的,郎君,没关系啦。”
      只是,若是真来了战事,关紧门窗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就算心中再不安也无济于事。金定胡乱扒完碗中的饭,又复向父母叮嘱了一番战况,才快步赶往县衙。

      “还是来这么晚啊?又和你小娘子你侬我侬了?”
      “什么呢?”金定研着墨,皱着眉头,压低声音问道:“从高由打过来了没?”
      “有消息说,他们鸣金收兵的。”
      “可是真的?”
      “这种传言,也就能信三成。不过,就算继续打过来,大概一时半会还到不了这来,你且不必如此操心。”
      “唉,三天两头的打,打什么打呢。”
      “就是说啊。”
      虽说退兵的消息可信度不高,但金定千回百转的愁肠终于舒缓了几分。

      金定正在誊写告示时,忽听外面传来混乱而剧烈的声响,接着县衙里的同僚们都大叫着“逃命啊”地四散奔出县衙。
      而金定也是这人流中的一员。
      他不顾一切地飞奔出县衙,手里还攥着刚才握着的毛笔。
      “父亲、母亲,翠翠,你们无论如何要没事。”他喃喃道。
      随着如山倒般混乱的雷声燃起的,还有汹汹若怒潮的大火。
      大火吞噬着一切,百姓所珍视的家,相继轰然坍塌。
      而曾说什么也不肯搬家的百姓们,随便包了些细软便四散逃去,再不回头看那房子一眼。
      金定推挤着汹涌四散的人潮,艰难地向家的方向行进。
      到了房子所在的街道上,金定发现这里出奇的平静。
      火并没有烧到这里来,除了街上零星的血迹之外,路上几乎没什么人的迹象。
      金定侧身撞开门,大喊着:“翠翠!父亲!母亲!”
      父亲与母亲正在庭院里,含着泪看着进门的金定。
      “父亲,母亲,你们没事吧?翠翠呢?”
      “没事,只是翠翠她……被掳走了。”
      “掳走了?”
      “是的,我们两个老家伙,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抢走,却什么都做不了。”
      “不,您和母亲不用自责。因为就算我在场也……”金定说不下去了。

      翠翠少时颖悟,颇爱诗书,父母于是也将她送进学堂就读,与金定同窗。彼时,金定与翠翠便常在一处玩乐。及至两人年长,渐渐互生爱慕之意。
      金定曾暗赠翠翠书札以抒情意,其诗云:
      十二阑干七宝台,春风到处艳阳开。
      东园桃树西园柳,何不移教一处栽?

      翠翠得诗,莞尔一笑面若桃花,微微思索后和道:
      平生每恨祝英台,凄抱何为不肯开?
      我愿东君勤用意,早移花树向阳栽。
      金定得了和诗,不禁欣喜异常,即与翠翠暗定终身。
      只是可叹呵!翠翠于诗间书及梁祝悲情,却不能预料日后自己亦一语成谶矣!
      对于两人非同寻常的氛围,同窗们皆对金定玩笑道:“你与翠翠同岁,同岁者当为夫妇。”
      两人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只得仓皇祭出夫子要背的诗书转移话题。

      自过门交拜后,两人新婚燕尔之意,即便是比翼双燕也未足比拟。
      谁承想,才不过半年间,翠翠便被掳走了呢?
      听父母说,这街里的妇人都是被掳到了部将李将军的府上。
      这街道被掳过一回后,便无甚动静了。晚上又有一批士兵巡走了一回,但金定也根本懒得逃命,只和父母待在家里。
      在父母催促下,金定随便吃了些晚饭,毫无睡意地回到房间,打开箱奁。
      一众细软之下,平整地放着翠翠当时的和诗。
      秀丽而温婉的字迹,一如其人。
      金定复又忆起妻子,不禁泪下入纸,些微晕开了墨迹。
      他连忙将书札重新严整地折起来,放回原处。

      已而数年,张家的势力已跨越长江南北,又与北边的元朝议定,每奉岁贡,双方互通商路,局势逐渐稳定下来。
      “父亲,母亲,我要去找翠翠了。”
      父母看金定此情此景,知道劝也是无益,只得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金定出发的前夜,正好是八月十五。
      他在烟火不时的响声中,抬头望着天上银白的圆月。
      唯有关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

      这日,在李将军的门前,门卫们看到一个逡巡徘徊,衣衫破烂有如乞儿的人影。但望其行退之间,犹不似寻常乞丐,于是问道:“我看着你一直在这里转悠来转悠去,想做什么?”
      “我是从淮安过来的,听说我的妹妹正在贵府之中,所以不远千里而来,只想相见一面。”
      “你叫什么?你妹妹年岁多少?可否细细道来?”
      金定回道:“我姓刘,名是金定,妹妹叫翠翠。”金定又将翠翠的年岁等等细细道来。
      门卫们面面相觑,这刘金定口中的翠翠怕便是李将军的宠之专房了。
      “请稍候片刻,我即刻前去通报。”

      通报过后,金定随门房一路进入堂内,只见李将军正在座上。
      “你就是刘金定?”
      “是。”
      李将军起身来,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转身向内道:“翠翠,你兄长来了,你出来见见他吧。”

      只见盈盈而来的正是自己千寻万觅的妻子。
      金定与翠翠四目相对,似有千言万语,却只有双泪簌簌落下。
      “兄长,父亲、母亲……还好么?”
      “他们都很好,都很好。”
      “嗯,那就好……”
      两人相对而立,再说不出什么话。

      只听李将军忽然问道:“你妹妹能识字通书,你也能么?”
      金定说:“我在乡里时,以儒生为业,经史子集,颇多涉猎。”
      “我不大识字,如今乘乱做了将军,书启满案却无法裁定,你便在我门下做个记室吧。”
      金定性聪敏温和,又颇有些才学,在其门下代笔书信,颇得将军称赏。

      只是,金定本为寻妻而来,自堂内一见之后,便相隔重深闺阁,始终不曾再见到她。

      光阴荏苒,已至九月,秋风起而白雾为霜,金定独处空斋,颇感凄凉。
      又是三五月圆之夜,霜与月融为一体,上下空明。
      金定想到与翠翠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不禁悲不自胜,提笔为诗。
      写道是:
      好花移入玉阑干,春色无缘再得看,
      乐处岂知愁处苦,别时虽易见时难!
      何年塞上重归马?此夜庭中独舞鸾!
      雾阁云窗深几许?可怜辜负月团圆!

      金定将写着诗的纸片纳在衣裘的领子上缝起来,偷偷拉过一个小厮,塞给他一百钱道:“如今天凉了,我的衣裳很薄,希望你能帮我把这个衣裘带到我妹妹那里,让她把它重补一遍好御寒。”
      小厮接过钱,依言将衣裘暗地传给翠翠。
      翠翠收到衣裘,掀开衣领,见金定所留的诗,忆起彼时学堂相赠的场景,不禁潸然泪下,别作一首道:

      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
      肠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
      长使德言藏破镜,终教子建赋游龙。
      绿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谁知也到侬!

      如何能料想到,我也落得了与乐昌公主的一般的境遇呢?
      如今的我无法与你破镜重圆,便只好死时随你而去了。

      金定收到翠翠的回复,愈发悲不自胜,抑郁结心,以致竟生了痼疾,不过一年,却已缠于病榻,奄奄一息了。

      “你哥哥似乎病得很重,你要去看看他么?”
      翠翠听闻此话,霎时如雷轰顶,未及顾虑敬语,直言道:“我想去看他。”
      “那你就过去吧。”
      “多谢将军。”

      翠翠连忙赶到金定身边。
      金定意识恍惚之间,似见翠翠,只觉亦幻亦梦,却抓住她的手,挣扎地起身。
      翠翠连忙扶住他的背,另一只手仍与他的手相握。
      金定双眶盈泪,嘴唇微张,似要说些什么。

      “翠翠……”
      “我在……”
      “翠翠……”金定挣扎着,长吁一口气后,闭上了眼。
      府中传出翠翠悲戚至极的呼喊,惊散了空中的雁阵。

      “将军,我离家居府,已有八年,在此举目无亲,只有一个兄长,如今又去了……我此病怕是好不了了,只希望能在死去之后,与我那过世的兄长合葬一处,也算九泉之下,有个依托了。”
      “……好。”
      自翠翠将金定的灵柩送葬回来,便一病不起,辗转两月间已入膏肓,竟也因病而去了。
      将军不忍违背她的遗愿,最终还是将翠翠葬在金定坟旁,两丘在道场山下,相邻而依。

      洪武年间,张氏的势力已被绝灭。
      有个翠翠家的旧仆,现今以商贩为业,行商时路过湖州。
      当他经过道场山下时,却见槐树与柳树交相掩映间,有一座清幽的茅屋。
      待走近细看时,一对夫妻正在院里,一人劈柴,一人补衣,时有谈笑声间杂其间。
      而那对夫妻,可不是翠翠与金定么?
      旧仆又惊又喜,上前问道:“娘子与郎君怎么在这里?”
      翠翠说:“彼时兵乱,我被李将军掳去。郎君远道寻访来此,我们最后总算能破镜重圆了。”
      旧仆笑道:“原来如此,我如今便要回淮安去,娘子可以修一封家书,让我代为转交父母。”
      “那便有劳了。”

      翠翠与金定留他住宿,晚饭端上了鲫鱼羹与糯米饭,又拿出自酿的酒来招待他。
      虽都是农家菜色,但旧仆行商长江南北,只觉糯米香胜吴兴,鲫鱼鲜似苕溪,酒浆醇过乌程。
      翠翠所修家书如下:

      伏以父生母育,难酬罔极之恩;夫唱妇随,夙著三从之义。在人伦而已定,何时事之多艰!曩者汉日将颓,楚氛甚恶;倒持太阿之柄,擅弄潢池之兵。封豕长蛇,互相吞并;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碎于乱离,乃至瓦全于仓卒。驱驰战马,随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飞,思故国而三魂屡散。良辰易迈,伤青鸾之伴木鸡;怨偶为仇,惧乌鸦之打丹凤。虽应酬而为乐,终感激而生悲。夜月杜鹃之啼,春风蝴蝶之梦。
      时移事往,苦尽甘来。今则杨素览镜而归妻,王敦开阁而放妓,蓬岛践当时之约,潇湘有故人之逢。自怜赋命之屯,不恨寻春之晚。章台之柳,虽已折于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于前度。将谓瓶沉而簪折,岂期璧返而珠还。殆同玉箫女两世因缘,难比红拂妓一时配合。天与其便,事非偶然。煎鸾胶而续断弦,重谐缱绻;托鱼腹而传尺素,谨致丁宁。未奉甘旨,先此申复。

      谓时移事往,终于苦尽甘来,断弦得须,重谐缱绻。
      父母得书,甚为欣喜。翠翠的父亲便租赁了一叶舟,与旧仆一同复又赶到湖州。
      一路赶到道场山下,却见一片荒郊野草,狐兔交道,却寥无人烟。
      彼时槐柳茅屋之处,如今却是东西两座坟丘。

      两人正惊疑四探间,一位老僧人拄着锡杖悠悠走过。
      于是两人向其行礼,询问这道场山的景况。
      “这是故时李将军所葬的金盛与翠娘的坟墓,如何会有人居住呢?”
      两人不禁大惊失色,待再取出书信看时,何曾有什么字?却是白纸一幅。

      此时李将军已被朝廷所戮,无从探问实情。

      其父悲不自胜,不禁痛哭于坟前:“我得了你的家书,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本欲与你一见。而我到了这里,你却藏踪纳迹,让我无处寻觅。我与你生为父女,死去了又如何能相隔呢?你若有灵,不如来见我一面,让我得个明白。”

      夜过三更之时,只见翠翠与金生悠悠现身,皆悲难自抑,泣咽宛转,令人不忍相闻。

      其父见此情景,也不禁潸然泪下。
      “彼时我被掳离乡,可谓忍耻偷生,每每望月,常念故乡,度一日如三秋。良人远道寻访,托兄妹之名,却仅得一见。他染上痼疾,先一步归于九泉,我悲难自抑,也因疾随之而去。幸而能得同葬,生时虽不得相守,如今终归可以重聚了。”
      “我此番来,本欲将你们接回家去,如今你既……已矣,我便将你们的灵柩迁回去,也算不白跑一趟了。”
      翠翠听闻此言,又泣咽而道:“我生而不得奉养父母,死时灵柩又不得回乡……只是,此地尚且是个清净之地,溪山秀丽,草木荣华,既已安于此,迁移便非我们所愿了……”
      话尚未了,却再难开口,与其父相拥而泣。
      正于此时,其父倏然从铺上惊醒,方知方才种种原是一梦。
      次日,其父以酒略作营奠后,不忍再留,与旧仆一同返棹而归。

      至今在道场山下的人,还常常会指着那两个相依的坟丘,道是金定与翠翠的坟墓,再对过客聊起他们的故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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