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签初报明》棉球

2、分别

　　二。

　　杨公子虽然是迂了些，到底还是大家子里出来的，涵养是一等一，惊讶过后也就不跟这丫头计较了，只是关于青淮与顾宁远的不敬猜测又多了几条。偏生杨家公子是个闷嘴葫芦，带来的书童却是个嘴上抹油的，添着贴着跟谁都说了遍，闹到书院的老头子们都看不下去。想来书院清闲之地，怎好被个女流小丫头占据第一话题？还要不要人读书了？
　　这一质问二明责的，顾青淮是不得不走了。
　　回顾府？
　　要说顾青淮在顾府第一大的仇敌就是顾宁远。要说她一个小丫头，谁跟她过不去呢，顶多几个脑子发堵的丫鬟们吃吃闲醋，其余时候，大抵对她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府上下有心思折腾她玩闹她的也只有顾宁远了，可话又说回来，她唯一的靠山也是顾宁远。
　　顾宁远虽然总是欺负她，却也着实会护着她。顾青淮想到她才十二岁的时候，她和宁远一起去看中秋灯会，她和宁远两个人赛着猜灯谜，全场的灯谜被猜了个十之八九。有混混上来惹事儿，偏是集会挤得很，她们又走得快，把随从的寻朱给挤没了，宁远愣就抛弃了平时的一派书生样，把青淮小姐一般地护着。虽然不至于跟混混打起来，却也推搡挤攘了几把，让她那时狠狠担心又好好感动了一把。这是在府外，府内那些欺负青淮的，也都被顾家公子一一欺负了回来。
　　顾宁远早早儿就放了话：顾青淮这丫头，只有我一个人欺负得。

　　青淮每想到这些，就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鲁莽。她从没想过什么日后成婚跟别人走的问题，更没想到出了顾府她还能干嘛。虽然听闻顾宁远订婚的时候也想过自己终于自由了，却也深深茫然起日后之事来。
　　正视自己的年纪，已经十五了。

　　越回忆越觉得美好。
　　顾青淮觉得，回忆就像那面用久了的铜镜，比新镜子要模糊一点，模糊了距离，也模糊了缺陷，只留下最美的光晕轮廓，在一个雾气沉沉的天里，分外让她郁郁忧愁。
　　少年不识愁滋味，少女本是更不识得的。如今却是越发觉得顾宁远看得顺眼，跟得舒心。
　　顾青淮认识的公子并不多，不像别的丫鬟大多只是做做杂事，能对各种公子抱有很好的幻想，她从小和顾宁远待久了，三教九流的公子们看了个七七八八。有钱无知的，迂腐不堪的，风流不羁的，不学无术的，能凑个众生百相图。其实跟着公子的贴身丫鬟，大多下场是去给别的公子们当当侍妾，听上去是不错，好歹也能被人称作夫人，可说实在的，这种日子要是过下去未必就好。早年二公子身边的芸香丫头，被一个刘公子讨去做小，从此再没音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过得比闺阁小姐还苦闷。
　　留府不行，嫁人不行，如何是好？

　　难道自己这是喜欢上顾宁远了不成？
　　顾青淮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好大一跳，虽说她不是没见过丫鬟对自个儿主子动心的，可这种感觉，好像并不一样吧。
　　她对顾宁远，也许是依赖？
　　顾青淮的心里从没装过什么旖旎情思，缱绻梦想，这一念头突袭而来，她只觉整个人一懵。

　　“公子。”
　　顾青淮第二日还是规规矩矩捧了茶去给顾宁远更衣，舌尖上的话绕着圈儿打滚，不知是该说还是不说。顾宁远也比平日里寡言少语了些，闷闷地好似没有调笑她的兴致。她们都知道，今日便是书院院长给的上限期日，如果青淮不走，可就要赶人了。
　　“都是青淮太不识得规矩了……给公子添麻烦了……”嗫嗫喏喏地，顾青淮低着头。
　　“没事，没事没事。”顾宁远竟重复了几遍，最后伸出手在青淮的额上刘海揉了揉。这个动作素来被青淮暗自腹诽为大杀器，要知道她对这个毫无抵抗力的，顾宁远每次欺负完她，碰到她耍小性子，就只有这招最是有效。
　　顾青淮当即眼眶红了。
　　“公子，不必挂念青淮的……青淮这几日想好了，不回去了，承蒙顾府把青淮养到如今，也该出去自立才是。”
　　顾宁远转过眼来，微微侧低了头看她，眼前的人眉眼清秀，却还没长开，鼻尖翘翘的，看着一脸聪明相，其实有点儿娇憨，还特重感情。这一番话，不知又是哪个戏剧话本里学来的，真当自个儿是文君绿珠呢，说走就走了不成？
　　“你都十五了，去当丫鬟人家嫌老不好调教，去酒肆打杂，嘴又不够伶俐，到时候得罪客人，看人不把你赶出去。难道你去庵里当尼姑？可你偏是个坐不住的性子。”
　　顾宁远你今天还真超常唠叨。
　　顾青淮凝涩了语气，终究是没说出口，伸手完成更衣最后一步，顾宁远的下巴就顶在她的头顶上方，听得见他的呼吸声，不同平日的平缓，有些沉滞。
　　这暧昧的场景，她不是没想过，却没想过会是顾宁远，还没想过会是要离开，更没想过的是，她心里的感觉，不是戏文里那种柔情哽咽，不是绮梦里那些欲说还休。
　　只是不舍，只是不安，只是无措，只是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