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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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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泉的嗓音隨著信裡字句起伏,看到某些斷句時,會停頓下來,田島這時也不會催促,因為內容有太多背後熟知三橋的人,都需要耽思的內幕。
「…奧利佛‧克拉舒伯‧詹森‧致此。這就是信的內容了。」泉將信放下,如果這個洋人的每句話都是真的,那麼這封信已經很明確地訴說了許多事情。
他現在不確定要不要轉看田島。
「孝介。」身旁的少年,語氣卻意外地冷靜。
「什麼事情?」泉將信小心翼翼地收回封袋內,兩封都是。
「兩個鐘頭後,你是不是就要準備去伏見一趟?」
昨天下午,泉駕駛馬車送榛名子爵家長子與他的隨從去了英國領事館,所以肯定今天清晨孝介就必須要趕到,才能準時在早上將人接送回來。
「怎麼?」泉沒有回答是與否,上一次,他可以接受將田島送去行竊,帶著三橋回來,但這一次,心裡已經打定主意,絕對不會讓他上馬車。
反覆看著孝介的側臉。「你趕快去吧,我要走了。」田島只是動動坐僵的身體,伸出手。「信給我。」
「不能。」泉將信收到衣服內襯。「由我來保管。」
「為什麼?」
「你清楚原因。」
田島想了一下。「你認為…我會不肯交給三橋?」
「如果,我認為是呢?」
田島沒有否認,雖然剛剛沒想這麼多,但現在靜靜思量後,卻發現自己真的沒有把握會把信交給三橋。
他無法想像親手交給對方的場景,那種嘴巴上祝福,獨留心裡痛苦的經驗,過去從未發生過。
──〝保留越來越多的情感,釋出越來越多的顧慮〞的成人課題,似乎終於也輪到我來面對了。
看著悠一郎敏捷地跳下馬車,背對著自己道別,泉叫住了對方。
「還有事嗎?」
孝介腦子裡有很多種說法,最後只選擇使用簡單的句子。
「不要衝動。」
「嗯…」田島站在原地,沒有回過頭來。「我知道了。」給了不明確地答覆。
泉看著友人走遠,背影沒入黑魆魆的道路裡,心裡忐忑不安。
深夜中,燃燒了幾個鐘頭的煤油燈,火光漸微,搖曳不定,屋內被映照到的任何事物,都是晃動、重疊地光影。
水谷反覆看向窗外,月亮細彎朦朧,潮溼寒氣不時吹進屋內,時有身體打哆嗦的刺骨冰冷。
他不喜歡熬夜,但仍努力睜開疲乏雙眼,等待友人歸來。
孝介沒有回來,那是因為還有工作,但為什麼田島到現在也還沒有回來?
…真是奇怪啊。
文貴不由得打了哈欠,雙眼泛起溼潤,就在此時,忽然聽見身後傳來猶豫地語調。
「也可以…睡覺喔。」
水谷轉過頭,看著縮在角落,環抱膝蓋的三橋。
光影下,少年的雙眼看來特別明亮。
「可以睡覺…我不會…抵抗。」褐髮少年錯開視線,緊張地搧動睫毛。
「欸?」水谷滿臉通紅,有些害臊。「這、這樣不好吧?」
「沒…沒關係,我…不會…麻煩到你。」
「啊?」文貴冷靜腦袋裡的思緒,才忽然想通其中意思。
「不!其、其實,我很相信你。」水谷趕緊回答,然後尷尬地捂著臉,祈禱三橋並沒有發覺自己剛剛不正經的念頭。
他當然不認為對方會趁著自己睡覺時逃跑,只是不希望等田島回來的時候,發現負責看守的自己先行入睡。
「這不是因為你。」水谷解釋,田島是一個對朋友和夥伴,說到做到,很有威信的人,如果彼此要住在一起,也要達到以此相對。
「以此…相對?」
「是啊,因為是朋友。」水谷摸摸酸痛的後頸,嘆了口氣,這可是無價之勞啊。
「朋友…」三橋反覆唸著。
「怎麼了?」
「我…不是…悠一郎的朋友。」
「喔,那當然。」水谷不假思索地說道,同時擔心對方想太多,多補了一句。「你們的關係更深吧?」
「不是…」三橋因為被高估而瑟縮了一下,將頭埋進膝蓋,緊緊靠攏。「我…不配…在悠一郎身邊。」
「所以你才想離開田島?」水谷其實很早就感覺到了三橋有這種消極念頭,所以也不意外。
三橋趕緊搖頭否認。
離開,這種念頭光是想到,胸口都會泛起一陣陣鑽洞般的難受。
即使心裡很清楚,根本不應該妄想待在悠一郎身邊,清楚到就像鋒芒緊緊抵觸在太陽穴上。
──害怕自己傷害到悠一郎,同時也害怕離開悠一郎。
每當這兩種念頭互相矛盾枘鑿,三橋心裡那股強烈的愧疚感就會翻騰起來。
他也搞不懂自己,既沒辦法很坦然地面對悠一郎,卻還是堅持要留在悠一郎身邊,這樣的堅持意義何在?
「所以想要走,是因為跟著阿部比較好嗎?」這幾天的相處經驗中,文貴逐漸明白與其直接了當發問〝為什麼要離開?〞,還不如旁敲側擊讓對方因否認而回答得多。
「沒…沒有要走。」三橋搖頭,從角落趕緊爬到水谷面前,他跪坐著,姿態膽怯,肩膀內縮,聲音很小,很怕被聽到般,但仍堅持解釋。「不…不想走!」
文貴再度摀著臉,默默拉開彼此距離,總覺得剛剛的念頭還未退離腦袋,現在三橋就靠得這麼近,實在太尷尬了。「那你為什麼要去找阿部隆也?」他問。
關於田島最近嚴格管制三橋的行為,水谷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從泉那邊套出〝因為三橋想去找警備部的阿部隆也〞這種沒來由的斷句,所以到現在,還是沒有明確的原因。
一想到那警察可怕的訓誡威力,文貴露出苦悶的表情,無法理解田島在顧慮什麼?
待三橋慢慢解釋阿部隆也邀請他嘗試當譯者的事情,水谷並沒覺得豁然開朗,反覺疑惑。
「為什麼你堅持要當譯者?」他摸摸下巴,覺得這種問法太直接,不好得到答案。「讓田島養著,不也很好?」又多補了這句,覺得自己很壞心眼。
「不要!」三橋難得作風強勢地反對,然後從水谷的表情裡意識到自己的激動,趕緊低下頭。
「想要…改變…自己。」他說得非常小聲,完全沒有信心,因為這是現在無法確定的冀望。
過去三年裡,他把受教育以外的大部分時間拿來讀書,只是藉此作為逃脫現實的手段,而現在,讀書,彷彿是自己唯一能改變身分跟地位的寄託。
我看還是…先改變個性吧,水谷傷腦筋地想著,然後起身。
「我想出去吹吹涼風,你要一起去嗎?」這麼說道。
三橋搖頭,默默爬回角落。
當終於只剩下他獨自在屋內守候,對於悠一郎今天晚歸的不安感,便越來越強烈了。但他仍不停勸服自己,再等等、再等等。
「直到…我有資格,待在…悠一郎身邊。」他的聲音,細小到只有自己聽得見。
瞬時,煤油燈升起一道裊裊黑煙,室內陷入了全然黑暗。
伏見‧林地。
清晨時刻,已經可以聽見鳥聲此起彼落交響,偶有振翅飛翔的畫面穿梭在林地裡。
金髮男人摀著胸,硬忍刺骨劇痛,身影穿插在濃密的樹幹間。
血滴隨著一瘸一拐的步伐,沿途落點在小徑上,他恐懼未定,只要聽見風吹草動,就會趕緊回頭。
走到岔路,他會慣性地用腳踏抹地上血跡,防備追蹤。
如果不是希爾德‧布里諾幾天前曾經提及過埋屍體的庭院位置很逼近林地的話題,濱田暗暗想著,當時反抗兇手,找到空隙時間的自己絕對不會懂得翻過圍牆,往難以追蹤的林地奔逃。
只是逃過虎口,不代表危機就解除了。
他因為當時跑的太倉皇,又是夜晚進入林地,以致於現今完全迷失方向。
良郎之所以能活下來,並且走這麼長遠的路。
是由於希爾德以前殺害的對象都是青少年,所以並不知道成年人的骨骼之強韌。
刀子只卡在肋骨節上,並沒傷至內臟,即使已經在第一時間裡使用緊急醫護手段做最好的傷口處理,但隨著時間過去,血液慢慢滲出衣布,沿著刀口滑向握柄,落在地面,也持續地讓生命力流逝而去。
良郎舔著毫無血色的唇,視線逐漸扭曲模糊。
──我這種狀況到底還能撐多久、走多遠?
他握緊拳頭,倚著樹幹,深陷孤獨與恐懼的情緒混亂中。
「耶穌基督啊,請讓我掙脫此等逆境…」他不停禱告,阻止情緒激動會造成的血液循環加速。
「做為虔誠的信徒,作為侍奉您的詹森家族最後的支脈,我請求您的拯救…」眼淚開始慢慢落下,他不明白為什麼偏偏是自己會遇到這種事情。
伸手抹掉眼淚,等到情緒的反應沒有比傷口疼痛強烈,他又開始往前跨步,沒有目的地持續行走。
從努力提起沉重的膝蓋,到最後連挪動都沒有辦法,他倒臥在地上,對於死亡不再感到恐懼,而是疲憊。
就在此時,濱田聽見車輪的轉動聲,從細微地,慢慢由小漸大。
他渾身顫抖,睜大眼睛看向天空,幾隻鳥兒正停在枝頭上,充滿好奇地低頭注視自己。
濱田鼓起最後一斯氣力,忍住疼痛大力吸氣,到車輪聲音最響亮的時候,把所有希望全賭在上面,扯破喉嚨吼出最後的呼救。
瞬時,鳥兒驚飛,竄上天際。
英國領事館外,恭平用手掌遮著艷陽,瞇起眼鏡,四處搜尋著本來應該抵達的馬車,奇怪是,平常都會早於兩三個鐘頭抵達的馬車,現在仍不見蹤影。
「本來還想坐馬車啊…」秋丸遺憾地說道,折回館內準備借台腳踏車。
早晨光芒照在華貴的大廳上,榛名元希雙手交叉在胸前,高大的身體半陷入沙發中,透過瀏海的縫隙,銳利地視線停留於洋人臉上的鮮紅傷口。
「傷是怎麼回事?」這麼問道。
他其實從不過問希爾德的任何私事,現在也不願意知道,只是必須假裝正常才行。因為昨晚,他清楚聽見尖叫聲從庭院的方向傳來,今天就看見布里諾臉上有莫名傷痕,讓元希心裡有些疙瘩。
「這不是談話的重點。」洋人微笑著,簡單回應。「說起來,你那隨從去哪了?」
「這不是談話的重點。」元希拿起泡熱的咖啡,小飲一口。「不彷直言吧,先生。」
他會來到英國領事館,是因為希爾德突然在昨天稍早時,託人送來一封簡信,內容主要是希望談事情。
但從昨天的話題中,希爾德都杵在寒暄上,元希心裡大概明白了對方應該是準備談不能見光的內容,於是趁今早的時候,以買東西為由,將秋丸打發離開。
布里諾靠向椅背,指著後方的玻璃櫃。「看見那只從中國進口的翠玉雕花了嗎?」
元希往後看,注意到先前申報竊盜遺失的貨物,現在都回到了玻璃櫃裡。
「你們國家裡的警察,都是人民放養的蛆蟲,以致於身為英國人,我只能用自己的管道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洋人語氣平順,但用詞充滿輕賤意味。
榛名元希不予置評,只是繼續喝著咖啡。
他看過太多洋人在自己的國家裡,總以基督教為名,把性當成污穢的代名詞,而這些衛道人士們,來到日本,看見這邊的聲色行業旺盛,便擅自把日本人定位於未開化、原始的國家中。
諷刺是,這類型的洋人,往往踏上日本的土地,高尚的假面孔就會崩裂,將自己內心的骯髒慾望在異國表露無疑。
希爾德‧布里諾,便是這種洋人,元希對他沒什麼好說的。
「但比起珍貴的收藏品遭竊,我更在意失去了另一樣東西。」
布里諾起身,走向落地窗前,從這個角度,他能透過三橋房間的左側窗口,清楚看見書桌的位置,這也是為什麼他選擇把書桌擺放在那裡。
湊巧是,他昨天凌晨尚在處理文件時,習慣性地往外看,卻發現窗內剛好站著金髮的男人。
「我養的小鳥飛跑了。」濱田良郎當然也必須找回來,但布里諾更肯定那傢伙會先死在林地裡。
「真有那麼值得介意?」榛名的口氣跟語詞,都充滿了暗示性。
「他很重要。」對這件事情,希爾德也不打算遮遮掩掩了。
雖然從來沒跟榛名子爵家的長子談過任何三橋廉的事情,但他肯定對方早已心裡有數。
希爾德‧布里諾是一個很傲慢的人,他是德國遷往英國的富商家族出身,並認為這種成長環境使自己識人經驗無數。
布里諾認為,榛名元希有著少見的聰明,甚至精明過他老奸巨猾的子爵父親,只可惜還太年輕了。
「我不認為你有無法替代的對象,除非原因不單純。」元希毫不遮掩內心的猜疑。
他看過太多布里諾帶回來的男孩,可能在辦公室裡,走廊上,甚至有時候會擅自闖進自己的房間,但細細回想來,男孩們消失的速度就如同增加的數量一樣快。
唯一不變的只有從這個私廰的落地窗抬頭向上看,對面二樓窗戶裡,固定在窗邊讀書的混血少年。
「屋子很漂亮吧?」希爾德冷冷笑道,對於元希的敏銳度充滿興趣。
「怎麼?」
「這間屋子法律上真正的繼承人是他,而我,是靠著親權繼承才得到這塊地。」
──只怪三橋的父親挑選土地的眼光太好,才會讓他的兒子落入我的手中。
布里諾想著,將手放進西裝外套內,掏出漂亮的懷錶把玩。
「意外嗎?」親口將秘密告知給榛名元希,布里諾並不怕告發,他確定對方等會兒就會明白,自己手中正緊捏著他的尾巴,只因為他還太年輕而不懂隱藏。
榛名心裡確實有被震驚到,但他很快就調適嗓音,說起話來波平無浪。
「意外…,做出如此盜匪的行為,你還能將魔爪伸向他,確實令人意外…」
「錢財能讓魔鬼的爪子伸向任何地方…,這正是我們站在同一條船上的原因。」
落地窗印照出希爾德真實的笑容,冰冷、殘酷,充滿慾望。
榛名低著頭,陰鬱地皺眉。
「我需要錢過優渥的日子,而靠著合作走私貨物,你們也能回到幕府時,當藩主的富裕生活。」
「那麼,重點是什麼?」他打斷希爾德的那些話。
「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一件事情?」等希爾德轉回頭時,他的模樣已經恢復平常,甚至笑容異常溫和。「最近有一個警察,總是像老鼠那樣,擅自跑來英國領事館刺探消息。」
「那又如何?」榛名心裡暗暗發涼,但神情卻仍故做無所謂。
布里諾仍然捕捉到了榛名一瞬間的僵硬神情,為他心裡的猜測加深一層肯定。
「我希望您能跟榛名子爵一樣明白,背叛對彼此都沒有好處。」
「什麼意思?」榛名眼神冰冷,但沒有任何動作。
希爾德只是微笑地坐下來,並不想多談沒把握的細節。
經過調查,他得知那位警官以前跟榛名元希是認識的,那麼榛名洩漏消息給多管閒事的警官,機率就非常大了。
「你想要怎樣?」
他閃動淡色雙眼,露出彎鉤般的微笑,確定贏得了談判,並且還意外得知這個叫做阿部隆也的警察,對榛名元希來說,是可以持續威脅的存在。
「阻止他繼續查案,否則我將採取自保的行動。」
布里諾的嗓音濕黏,表情乍看正常,卻有些細節的更動難以形容,但整體來看,元希認為像是吐舌的爬蟲類,那種斯斯作響的模樣。
「還有,黑市裡我已經查到贓物都是從羽見社裡釋放出來。」布里諾語調輕快地說著,似乎很享受現在的時光。
「羽見社是很大的犯罪集團,不可能查出兇手是誰。」榛名平淡地說道,心裡很清晰地浮現出喬屋門口與田島悠一郎的再次相遇。
「確實如此。」布里諾詭笑著,他太愉快了,以致於忘記表象的偽裝,紳士面具像從中間裂開一道縫口,透露了半邊獰惡。
「但竊賊會想刻意帶走三橋,只表示他曾經跟三橋一起待過春鶴屋。」
榛名閉上眼睛,冷冷應聲。
「請你那位多管閒事的朋友,叫警備部隊準備蒐證。」希爾德知道,現在只剩下一樣遺失物沒有靠著黑市買回來,那是非常、非常生活化的用品,卻又很容易一眼看出其獨特性,肯定是留在犯人手上了。
「我明白了。」榛名起身,走向門口。
關上門前,他忍住情緒的波動,聽完布里諾的最後一句話。
──願基督保佑,我希望失蹤的小鳥,跟你那警員毫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