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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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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抑制源源不絕的戰慄、恐懼、驚駭。
「真可憐啊,沾上了日本人的狗血,連母親都不願意來接你了。」洋人的聲音令他無法制止的軟腿。
幾次拳頭重重落下,他睜不開眼睛,只能盡可能拉開一條縫,模糊地看見上方晃影,對方彎下腰的同時,他身體無法控制地縮了一下,但視線清晰後,洋人只是拿起兩樣東西,到他面前來,聽見許久未聽過的英文,感覺很生疏。
「時間到了,做出你的選擇。」
右手是短刀,左手是紙張。
三橋慢慢爬到洋人面前,他看不懂紙張上面的字,只是依照吩咐,乖乖簽上名字,結束所有折磨。
然後等他受到教育後,才明白當時已經把自己賣給了希爾德‧布里諾。
睜開褐色雙眼,三橋的額頭上佈滿冷汗,驚恐地抽氣。
當意識剛剛那些只是夢,他慢慢安定下來,注意到窩在懷裡輕微打呼的田島,因為剛剛自己的大動作,而稍微挪動身軀。
──多久沒有夢到這些了?
三橋想,然後看著窩在自己胸口的悠一郎,小心翼翼地躲開手臂裹著的繃帶,環抱他,找回安定感。
田島徹夜未歸後,今晨再度下起豪雨,他站在門口撐傘等待,卻在看見對方回來的時候,手臂上纏繞著明顯的繃帶,其餘地方還有許多青腫。
三橋很急迫於關心傷勢,水谷也東問西問,但誰也無法得到原因,所幸是田島看起來也跟平常一樣,吃過飯就吵著要睡了。
直到泉駕著馬車回來,水谷和泉在門口談論,靠著屋內牆沿的三橋,才湊巧聽見倆人交談的內容。
「孝介,快過來看看,田島──」
「因為昨夜幫組織解決某件事情,才弄傷的。」泉不等對方說完,便講出答案。
「怎麼會…這麼突然?」
「似乎是因為需要一筆錢,才草草接下。」
「欸?他怎麼現在還會急著需要錢?」
「我不知道…」泉的語意充滿顧慮。
「話說回來,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情?」
「我今晨也去密醫那裡,湊巧遇上包紮傷口的田島。」
緊急的腳步聲。「全都看過了,你沒受傷啊。」
「不是我受傷!混蛋,放開我。」
「那是什麼原因,唉呦,幹麻要貼著耳朵…?」
細細的嘀咕。
「什麼?」水谷驚訝地大喊。「你為什麼要救一個洋人?」
敲響聲,接著是水谷的哀號。
悠一郎…其實很需要錢嗎?
躺在床上的三橋不停思考這件事情,他的下巴靠著田島的頭頂,鼻子能嗅聞髮旋上殘留雨水味,還有些許血腥。
是因為那塊地嗎?
他困難的吞嚥口水,回想起田島姊姊的話語。
心裡覺得事情不能再等了。
警視廳,是內務省近年因為改革,以西方作為雛型,發展出來的新司法體系。去年新蓋的警察宿舍,也是以洋式建築作為依照,建造出上下樓層的寓所。
接近傍晚的時段,阿部隆也正在詳細分類資料。
大概是一個禮拜前。
他從梅屋裡問到英國領事官對混血兒的喜好。
基於辦案的警覺,他逐漸明白失蹤的混血兒背後可能蘊含的危險內幕。
但沒有受害人,同等於沒有證據。
直到他查到那洋人本身就有領養一名英日混血,將其定位在受害者的可能性,隆也決定盤查受到領養的少年資料。
拿起紙張,上面清晰地寫著三橋廉的姓名,阿部隆也回想起他所認識的混血少年。那種少有的外語能力,跟最後一次見面,他莫名倉皇離開的原由,似乎都隱隱約約透露著什麼。
直到從榛名口裡證實到這點,隆也反而有種寧願從來不知道的感覺。
回想起先前榛名元希的那些話,他咬牙,收緊掌心。
〝問這些的意義何在,就算洋人真犯了罪,你能判他嗎?〞
〝別忘了,洋人有領事裁判權,他在日本,根本沒有法律顧忌。〞
他吼著說,你們把日本的公權力看成什麼?
〝現在的日本,在世界的眼中只是窮苦、落後國家。〞榛名冷冷說著。〝別浪費時間在沒有證據的案件上。〞
你越來越勢力了。他評價。
這句話似乎刺激到了榛名,他流露出比語言中帶有更多意涵的神情。〝你也沒好到哪去,還活在你弟弟死去的那一天。〞
受到了刺激,他猛然起身,跨過桌子,抓住對方衣領,將人從地上拉起來。
幕府就是養了你們這群腐敗的貴族,才會讓人民過了這麼多年痛苦的日子。
榛名甩開他的牽制,冷冷說道。〝那你應該很高興現在日本的土地都是天皇的。我們當華族只是表面好聽,生活要全憑手腕跟交際。〞然後轉過身,背對他。
〝我有整個家族的眼睛,你只是一人。〞
這句話彷彿讓現今回到了兩人分道揚鑣的少年時期,阿部握緊拳頭,轉身離開。
從最先開始,充滿敬佩的友誼,到最後隨著年紀增長,思想與看法的不同,兩人漸行漸遠,隆也曾經很痛苦,不知道是身分背景的問題,還是個人思想的選擇。
然而,時間有種魅力,它會讓人遺忘悲傷,淡忘苦痛,卻同時也會泯滅曾經的快樂。
阿部繼續手邊的工作,不知道過了多久,接連清脆的細聲作響,讓他開始找尋聲音的方向。
往窗戶的方向看去,幾顆小石子丟上了玻璃,正是聲音的源頭。
他本想著小孩子惡作劇,但很快念頭又轉到了另一個可能性,心裡乍時燃起希望。
三橋包著頭巾,侷促不安地等待著。
…會不會丟錯窗口?
阿部的地址上寫著是二樓,他猶豫了很久該怎麼聯絡上,最後才決定這麼做。
窗戶迅速拉開。「在那邊別動!我馬上跑下去!」說話的人扯大嗓門,帶著些許愉快。
熱騰騰的茶水泡好,三橋不安地坐定位,左右觀看後,睜大眼睛,專注在阿部身後塞滿書籍的書櫃,雖然以他過去在英國領事館看過的書房來說,這些收藏量並沒有很多,甚至算少,但是每本書都保養的很好,看得出書主的用心。
阿部注意到三橋的視線,往後退,靠著書櫃開始介紹。「這些是波蘭文,這些是法國大革命的書籍,這些是物理學、醫學跟幾本翻譯過的數學。」然後拿幾本供三橋閱讀。
很緊張地翻閱過每本書,三橋發覺裡面有很多看不懂的詞彙,臉色轉為蒼白。「我…」
「別擔心。」阿部從對方的神情裡,很快就猜到了他想說的話。「醫學跟物理含有太多專有名詞,要平常人翻譯根本是不可能,況且,這些也已經是被翻譯過的作品,希望你經手負責的部份,不是這種類型。」
「那…那是?」
「你等我一下。」阿部從座位起身,走到上下舖的床位,趴下來,將手伸進床底下,拉出一個大箱子。「全在這裡。」拍掉上面的灰塵,打開箱子,裡面很多字面燙金色的書籍,和一些已經被翻閱到頁面皺摺的書本。
「也許以現今的日本來說,這種類型的書籍不會受到太大的重視,但既然政府已經想要普及教育,最能讓人民改善思想,走向新觀念的書本,就是這種類型。」
三橋拿起其中一本,並審視下面所有的書籍,它們談論的東西太多、太雜,卻不是雜學,而是只能被歸類於閒書的…
「…文學。」三橋握緊書本,他對文學向來有種莫名好感。
「我認識住在下京市的留洋學者志賀先生,他讓我在門下做研習,這些是志賀先生曾經的熟人留下來的書本,因為沒有獲利的價值,目前沒有出版社肯翻譯。」
阿部拿起其中幾本名著級的小說,翻閱著,對他來說,裡面有太多難以辨識的詞彙。
「我讀過幾年蘭學,除了波蘭語,還會一點英語跟德語,但真的很基本,幫不上忙。至於為什麼希望你翻譯,原因是在去年的時候,我收到志賀先生的聯繫。」
接著阿部開始解釋起自己跟志賀先生討論的內容,起源於志賀先生好不容易存了一筆錢,想經營印刷業的同時,秘密從事出版工作,並希望這些文學,由一些沒有背景的新譯者來負責翻譯。
僱用這些隱姓埋名,或者是難以盤查的譯者,這樣出版的小說如果起了爭議,並受到政府干涉,譯者相對也會比較安全。
「你願意嗎?」阿部鄭重的問道。
沒有人知道書本出版後會不會有危險,他不希望利用三橋一無所知這點,請他幫忙。這少年已經有很多過去,不需要強迫他面對一個可能很複雜的未來。
「薪…」
「怎麼?」
「薪水是多少?」
阿部老實告知翻譯的薪水,並提及這是跟市價差不多,甚至更低一點的價碼。「但是出版後的利潤,會有你的分紅,只是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三橋沉思一會兒,點頭同意,他沒有別的工作選擇。
「你找一本試著讀看看,不用太厚。」阿部看著三橋,那是一張單純而充滿好奇的臉,雖然希望查清楚英國領事館的案情,此時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三橋沒注意到阿部的神情變化,只是埋頭認真地翻每本文學書,注意到大部分的書籍以前都看過了,直到在箱子的最底部,他找到一本連表皮都沒有,泛黃、破損而隨意裝訂的書本,便因好奇驅使而拿起來閱讀。
他看得很快,並不是說內容閱讀輕鬆,而是三橋被一種強烈卻莫名的熟悉感操縱著趕快去明白故事大綱。
「你對這本書感興趣?」出於愛書的習慣,阿部將翻落一旁的書籍,一本一本疊起來。
「別說是翻譯,這是從來沒有出版過的小說,作者連名字都還沒取。」
「這…這是?」三橋很緊張地詢問,他確定自己對這篇故事有印象,卻始終沒有閱讀過的記憶,不管是閱讀時間、地點,全部都模糊不清、朦朧未知。
阿部伸手從三橋那裡拿過,翻閱這本裝訂簡陋的書籍。
「剛剛提到留下這滿箱子文學小說的那位志賀先生的熟人,也就是當時正要離開日本,這本書的作者,一位英國女作家。」
來自英國…
「我…我能讀讀看嗎?」三橋整個人逼近阿部,非常緊張地說道,兩手想碰書,卻又很顧忌於阿部的反應。
「當然可以。」阿部立刻將書遞給三橋,有些莫名奇妙於對方的異常積極,但毫無疑問,自己心裡很高興他是這麼熱切於翻譯工作。
三橋本來是打定主意,來了阿部這裡,事情談妥後,拿到書就要趕緊跑回家去,但這本書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將他鎖在這一行一行的字句裡,好像無法自拔。
書本大概五公分左右厚度,內容只有分成三個章節,有些字句跟語法上未修飾的問題,書寫時有潦草,時而整齊,缺乏一致,似乎還沒有做過最後修整。
第一章節敘述故事展開的原因:
一位受過教育的英國女貴族,因為面對不喜歡的聯姻關係,半逃避心態地跟著從商的友人到異國散心,最後與朋友走散了,突然必須獨自在陌生的國家裡,想當然爾,遇到很多困難,而在最狼狽的時候,她被一名當地商人拯救。
第二章則是描述她在異國裡的生活:
女貴族從最先開始的不適應、反感,到接受與驚奇,她看見了過去從來不知道的另一種制度,另一種生活方式,逐漸明白人生而平等自由的定義,不是取決於教育、國家、民俗,而是個人思想與擺脫束縛。
第三章是她被家人尋獲:
最後家族的人找到女貴族的時候,發現她已經未婚懷孕,並且沒有丈夫的姓名,非常憤怒,原先的婚姻當然被取消了,也受到很多來自家族親友的撻伐與污辱。
但她仍堅持相信自己的思想觀念只是在沉睡中,總有一天會被女性自由的號角喚醒。
沉睡、等待、離開…
這些字句拼湊出三橋曾經模糊的記憶,那是他短暫生涯裡,足以貫穿全部人生的重心。
看見三橋翻完最後一頁,好像晃神般地抬頭,思考著什麼。
始終刻意保持安靜的阿部,此時才講出另外一件事情。
「志賀先生說,這篇小說很像《The Scarlet Letter》,但寫作技巧跟故事嚴謹度都不如Nathaniel Hawthorne,要在英國出版不容易,可是如果在日本,也許可以靠著譯者的翻譯,改善文字間不足的魅力。」雖然不如他預期希望翻譯的那些名著,但從三橋有興趣的作品開始,也許會更好。「你有興趣翻譯嗎?」
三橋將書緊緊收在胸前,被強烈的熟悉感帶往了埋藏在記憶最底層,曾隨著童年消逝的期待與情感。
廉,你在哭什麼?
故事…故事。
看樣子,讓保母唸給你聽這本書的內容,還太早了。
這是他最早傷心的原因,也是他執著於存活的意義。
「我想翻譯…這本書。」他第一次感受到強烈堅持於某件事情的自己。
如果這一切真如父親所言,很快就會過去,那或許現在就是到來的開端。
如同這本書的最後一句話,有些正面的力量,只是沉睡中,等待甦醒。
這是來自他母親的看法,並且親手寫下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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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carlet Letter》,出版於1850年,中文翻譯為《紅字》,是美國作家薩納尼爾‧霍桑的成名小說,奠定了該作家在文壇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