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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坠落指间的法兰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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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若歌颂死魂之进行曲,炮弹至船坞,翻开乐谱,轻叩战舰驶进滩头。
音轨划过飞扬旗帜,像曲线般从空军轰炸的重低音开始演奏,青年们从船上逃过洗礼,看天降下弹雨,倾听第二章登入沙滩的高声附和,地雷与机关枪迫使浮尸音符跳跃,挤满沿海。
夜晚嗓音低沉,伴鲜血过夜,随浪潮离去,堆积在脑海,载浮载沉,灰白灰白。弥漫的腐肉味点醒旁观者,像弹奏弦鸣乐器的共鸣,感情高亢强烈与音符融为一体,直至麻木冰冷。
两个钟头前的轰炸使战地下起豪雨,踏过泥泞湿地,黑发青年咬牙,喘着气,终于剩下他一人,不知道自己在何方。
他离踏上滩头的日子已有一个多月,完全失去原先的队伍,受编排重新整队后,得到新的命令,由奥玛哈海滩出发,目的是前往西罗镇,因为两天前一场突袭轰炸,他跟一个操着捷克斯洛伐克口音的盟军完全偏离了道路,之后为求逃避可能的敌区营地,两人协议走向更荒凉的地带,而那人却在昨夜撒尿时,带着通讯无线电一起被地雷轰炸成碎片。
之后他彻夜赶离现场,至今未停歇,脚底的水泡伤口黏腻,如果再不处理,霉菌很快就会滋生,并且开始腐烂,他想起俄罗斯的军靴,油然升起羡慕。
黑发青年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看见田野被艳阳照成金黄色,才停下脚步,远处两层楼以上的房子都被轰炸粉碎,一块块白色,成堆的瓦砾,最高处悬挂着国家旗帜。
──没有冒烟,离轰炸有段时间了。
当青年意识到这点,欣喜混合着未确定的恐惧,催促他踏上脚步。
直到看见守备兵,终于松了口气,倒跪在地,不停喘息,被队员搬运回空屋里时,他才感受到强烈的饥饿涌上,和刚刚倒地时擦破手皮的刺痛。
“伙计,你真幸运,我们才刚刚从空屋搜刮到好东西。”一个红发,满脸雀斑的军人带着腊肉进来,用折叠刀削了一片。“配着面包吃。”
他大口大口咀嚼,似乎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到喉咙塞不下时,才牛饮铁盆里的水,那原先是洗澡用的,但战争久了,也没人太在意原先用途。
红发青年抽起烟,坐在门口,背光的角度让他原先瘦高的体型看来健壮。
“什么时候…”他发出闷声。
“什么?”
“现在是什么时候…几日几时?”
青年侧着脸,微笑,法令纹曲线在光线中变得深刻。“七月十号,下午六点,伙计,看看外面的夕阳。”
“你们…来多久了?”他吞了吞口水,很清楚这些只是替真正问题先做润饰。
“我们也是昨天才占领这里。”然后笑容从青年的脸上消失了。“Seamus帮你查过关于你先前所属的队伍。”
他没想到真正想要的答案会来临这么快,而青年的表情又是另一种预先诠释。
“已经从师团的营单里删除。”婉转的回答。
一阵生理上的嗡嗡作响,听见屋檐边麻雀拍起翅膀,他下意识捏紧铁盆,感觉到僵硬,拒绝多做表情,胃部绞动,再也吃不下什么。
“当然,你被编进我们这队了,欢迎加入。”烟雾从鼻孔里喷出。
过了一阵子,他才再度进食,刻意大口大口啃食,并且几乎没咀嚼。
“…目标?”他没意识到自己沙哑的口音。
“我们明天启程,继续前往西罗镇。”青年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欢迎加入我们。”伸出手,宽阔而关节清晰。
他闭上眼睛,仅仅是点头。
“伙计,我能了解你的感受,但相信我,总比亲眼见到好。”脚步声往门口踏去,没有绑好鞋带的军靴踏在门槛上,红发青年侧过脸,倒影拉长到他眼前。
“最后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从腹部蔓延上淡淡的抗拒,使唇闭得更紧。
他的身体几乎没有动,张开嘴发出第一个音,舌尖抵上牙关,第二个音,阖起,从喉咙涌起气息打破唇闭,最后将舌头贴在上颚。
说完了他的名字。
“很好的名字。”红发青年微笑,与脚步声渐行渐远,留下透出去的空旷,和对面蓝色砖瓦粉碎的景色。
“…Harry Potter。”他再度念了一次,模仿着像记忆中那人叫他的方式,那种特殊的腔调。
盖在身上的法兰绒毯光泽一波波,恍惚之间,从门口拉进来的光芒转红,渐入余烬,无意使自己坠入记忆漩涡,穿插在指间缝隙,埋藏的影像像浪潮卷起,飘过他的单独旅程,伏过轰炸,前往装载尸体的奥玛哈海滩,最后回到船上,爬上陆地,军营,他的部队,他的军队,他的家。
那天,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反复看着兵单,然后听见了敲门声。
他停在原地,觉得无法呼吸,现在想来,却觉得当时的自己太轻易就感受到压力。
无论如何,他知道门外的是谁,那种敲门的方式,就像是这个人教育刻印下的标志,而当时他对自己该有什么举动感到徬徨,最后在节奏中,缓缓坐下,装做自己其实不存在,甚至无意识的屏息。
直到敲门声逐渐急促,壮大,最后完全消失。
他吐出长长的鼻息,却再度被无形压力冷不防攥住。
“我知道你在里面。”那声音冰冷而缓慢。
“不要考验我的耐心。”
当门打开,平视的第一眼是肩膀缝边,金发青年西装笔挺,没有什么傲慢的姿态,只是站着,他抬头接上视线,灰色瞳孔轻微摆动,不再是那么冷漠或充满嘲讽。
“你被征召了。”听起来像是问候,因为他们之间从未有问候语。
“谁不会被征召?”这句话,就像是天气真好。
“你是前线。”不是猜测的语气。
“漂亮的地点,漂亮的步兵连。”他讽刺地笑,甩了甩手中的单子,直到对方措手不及夺过手中的纸,几乎是愤怒的方式将其撕碎。
“Malfoy,你以为自己在干什么?”他用力推开对方,视线随着飘落地面的兵单不知所措,然后停留,反复看着只字片语。
“别管它,我会让父亲把你调离前线。”那声音不再是冷淡,挟带急促,些许脱序。
他没抬头,不想看对方的表情,更不想泄露任何情绪给对方解读。“…这关你什么事情?”
“性命,Potter,性命。”一字一字讽刺着。“这可以不关我的事,但绝对关你的事。”
“我的性命?”他冷笑。“…你为什么要关心?”语气中掩盖不了起伏的愤怒。
“这不是问题重点…”
“这就是重点!”他抬头,抓住对方的衣领,大声吼着。“在你先前的人生只是拼命希望我堕入深渊,现在,又为什么要关心我?”
他看见那双灰色眼睛微微睁大,慌张、恐惧、不确定、伤害,不停地从神情中透漏,迫使他再度低头,抹灭心里逐渐共鸣起来的感触。
也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再度听见颤抖的嗓音。
“因为…”
“因为我不想要你死…”最后的字眼接近哭泣。
Harry无法动,甚至无法将头压得更低,装做没看见那人白晰修长的手打颤的瞬间,他从来没这么惊讶过,在他根深蒂固的记忆里,Malfoy几乎是缺乏眼泪的。
当一只手伸过来,他用力拍开,并感觉到双脚颤抖。
Harry后来明白了,为什么当时自己会这么反应,多少就像是过去的Malfoy。
无法逃避始终压抑的感触,所以只能以表现得更加愤怒来忽视其他情绪。
“别在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团糟后,才来说这种话。”他的口气冰冷,脸上带着嘲笑。
“我会参加战役,我会活得像自己,这辈子活得最像自己──”
Harry再度闭上眼睛,抽动手,回到了法兰绒毯前,回到了门口昏淡的蓝色光芒。
即将垂夜了。
之后,他从来没想到会在营队里遇见Malfoy,带着脸上奇怪的伤口,站在两排以外的队伍里,他几乎肯定是Lucius打的。
在军营短期训练中,他们从没有沟通,甚至装做彼此不认识。
手肘触碰到毯子的地方,柔软温暖,就像他与Malfoy在奥克角上吹着夜风的那晚,Malfoy无言递给他的围巾,而他轻易接受了。
“今天,我们被编成同队。”当他开口,眼角捕捉到Malfoy猛然回头,凝视自己。
然后听见Malfoy的笑声,第一次不带任何恶意的笑。
他们之间彷彿不再有痛恨,只是度过无数生死关头后的相知相惜,在失去了过去的同龄朋友,在杀过人的感觉后,这是最长的一天,强迫他们瞬间成长,认清了许多无意义的反抗。
当他问起Malfoy为什么要放弃轻松的高阶岗位。
“Harry…”
那是唯一的一句话,没有下文,像叹息,像疲惫。
当时,他感到时间停止,彷彿只剩心脏的颤动。
因为听见对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也许人终究要遇到死亡关头,才能感觉到真实。
黑发青年感觉到手中铁盆里起了涟漪…,在映照中,将头上留下的伤疤扭曲成各种形状…
“嘿,你们那一队参加过奥克角战役吧?”
“嗯。”
“酷。”Lee说,吹了口哨。
“当九人部队在下船时,只有你跟另一个同伴完全没中弹,就不会再这么认为。”他耸了一下肩膀。
“哇喔。”Lee嘻嘻笑着,然后眼光放逐到远方。“要是Geoge也能这么幸运就好了。”
红发青年插进两人之间,点起烟,Harry现在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叫Ron Weasley。
“只有少数人能活过战争。”Ron用一种黑色幽默的口吻说着。“我的三个哥哥没有这种运气。”
“而我们到底有没有,也要等战争结束才知道。”Seamus擦着枪管,悠哉地说道。
“没错。”他回答。
Harry想,也许Malfoy会活下来,编进其他队伍,也同在走往西罗镇的路上。
Harry想,也许在轰炸后,他受伤了,被送到疗养区。
Harry想,也许自己会永远不知道这些,因为明天就死在德国狙击手的瞄准下。
绿色眼眸盯着一望无际的原野,深深吸进一口气。
Harry闭上眼睛,张开双手拥抱风。
他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发展,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
猜测命运这种行为,在袅袅战火浓烟中都显得暧昧不明。
“至少…下一次,下一次。”他说,杂乱的黑发盖着额头,在风中浮动。
“Draco…”他念着,拾起行李,继续朝笔直道路前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