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第二十章 ...
-
第二十章
从昌青城返回的夏国坐探们两日前陆续返回夏军营地,他们带回了李政公布的曹禹的死讯。连夜,赫连重召集众将军将领,在中军大帐内商议讨伐凉军的战略。他们将在三日内,以奇袭与围攻的策略攻入昌青。
黄昏时分,一辆巡车粼粼地走在车道上,很快驶到了西边的马厩。马厩外有百人以什为组,轮流看守,一旁设着清晰的木牌上书“马厩重地”,并树立了醒目的旗帜。马厩比较简陋,不如城中有岩石切成的隔间那样讲究,战马十匹为一个马舍以木桩栅栏圈围在一起,并由各队的骑兵依据将领安排洗刷与喂食。
“赫连将军,这些都是能上沙场的战马,昨日门下督已清点了数目。”乌恩其递上账目明细,上面详细记录了战马数量、可战数目、伤亡数目以及平日的护养状况。
赫连重认真地审阅片刻,道:“与七月相比,战马数量减少很多,尤其是先锋所用的良马。这其中一部分是损于战事消耗,另一部分是因曹禹夺马所至?”
“曹禹用计十分狠毒,如今也算恶有恶报!”
“曹禹职责所在,其实并无错处,他只是信错了人。”想到曹禹自焚的下场,赫连重不禁有些感叹。若是京阳知道此事……从京阳言语间流出的对曹禹的信任与期望,赫连重不难猜出他知晓后的愤慨与难过。
“李政还真是个阴损小人!属下虽不愿与曹禹交战,但更厌恶那个李政。李政栽了曹禹通敌叛国的罪名,咱们倒成了那厮的帮凶。属下还真不想担这罪名!那凉国的皇帝也是个昏君,不细查听了李政一面之词,便斩杀己方大将,实在儿戏。”乌恩其绕过前方的马舍,一边走一边检查马厩的情况。
“凉国皇帝如此坚决地要杀曹禹,恐怕是因为罪状上的那句‘与三王爷同盟谋反’所至。曹禹之前曾派人在冀淍周围等地征集军粮辎重。为昌青征的军粮辎重,在李政嘴里却成了为冀淍征的军粮辎重,皇帝怎能不焦急?皇帝气急攻心,又怎能不杀了曹禹?”赫连重安抚地拍了拍朝他拱来的马头,与乌恩其一同继续向西走去。
“听说之前在冀淍等地征集军粮辎重的人是赵灵。”
“又是赵灵?”赫连重停下脚步:“凉军的统领从李荀到曹禹再至李政,已换了三人,赵灵却能始终留在这个将军亲信的位置上。他到底是谁的人?”
“原以为是李荀的人,如今看来未必。”
说话间两人走过了五间马舍,再向前走了约半柱香的时间,前方是一大片用木桩围拢的各个小马舍,小马舍内安置着在战场上受伤的马匹。一位身穿袍服的兽医正站在一匹棕色战马前检查着马腿上的伤势,身上笼罩着冬日温暖的红光。脚边木桶里装着半桶饲料,他一边耐心谨慎地观察着伤口的愈合,一边不时给战马送上口粮。高大健壮的战马在他的安抚下分外配合,好像一条条温驯的大狗。
“余大夫。”乌恩其对眼前名为余晨凡的汉人畜医项来十分恭敬,只因他医术不凡,营中马匹的大小病症到了这位余大夫手中,都能治愈得妥妥帖帖。
余晨凡在汉人中亦是中等的身形,模样斯文清秀,但与夏营这群高大的胡人相比就显得纤弱瘦小了。见到赫连重与乌恩其,他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饲料,向两位大人行礼。赫连重询问了他有关战马的伤势与药材的情况,余晨凡微低着头一一禀报,礼数一如既往地周全。
赫连重满意地点了点头。余晨凡是赫连重十年前路径塞兰莪时遇到的大夫。那时正遇灾荒,百姓们又染上了不知名的怪病,且这怪病在人与人间传播,轻则高烧,重则死亡,赫连重请了不少大夫都束手无策,一时间民心惶惶。余晨凡找上门来,是因撕了赫连重在城门口的寻医告示,当时他衣衫破旧,脸上也有脏污,但这年轻医师的眼神却十分明亮坚定。赫连重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留下余晨凡。未曾想这个落魄的汉人医师却真的在一个月间挽救了塞兰莪的百姓。赫连重当即非常重视余晨凡,出言邀他归入自己麾下,余晨凡思索片刻后答应了,只是要求进入兽医队。
“赫连大将军,夏军若是三日后出战,还可增加战马五百四十二匹,”余晨凡向赫连重指了指附近几匹已伤势极近痊愈的战马,“这些马匹皆可参战。”
“记下,”赫连重吩咐乌恩其,转而又向余晨凡道,“余大夫若有什么需要,可告知门下督,让他们妥善准备。本将就先走一步了。”
“赫连大将军慢走,”余晨凡躬身,“都尉慢走。”
赫连重与乌恩其渐渐走远,余晨凡站在原地,目光始终注视着两人的背影,直至他们消失不见。
“余大夫,余大夫!”身后的马舍处,传来小声的呼喊,“这里!看这里!”随着声音越来越清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阴影里挪了出来。
“齐卡洛?”待看清来人,余晨凡皱紧了眉头,“有什么事?”这个叫作齐卡洛的千夫长,余晨凡认识,此前因战马奥奇的伤势,两人常有交集。大前夜这被凉军囚入大牢的齐卡洛,竟趁着昌青城大乱,全手全脚地逃回营地,着实命大地叫人感到诡异。
齐卡洛起先躲在一间不起眼的马厩后,神色紧张又狼狈,一脸做贼心虚的表情。他偷偷窥视着马厩附近人员的一举一动,直至确认周遭除了自己与余晨凡再无他人时,才悄无声息地凑到余晨凡身边,小声道:“有件事……余大夫,我想找你帮忙,你能不能跟我来一下?”
“去哪儿?帮什么忙?”余晨凡警惕地问。
“去我营帐那儿,”不等余晨凡答应,齐卡洛已拉住了他的胳膊,抓了他的药袋,把他往中营拉,“就帮一个小忙,小忙!别问了,快跟我走!”
齐卡洛一路避开人群,拉拉扯扯地将余晨凡拖到自己营帐里。
这座营帐属于齐卡洛一人,此时帐内正生着火,十分暖和,空气中飘荡着一丝血腥气,那是从榻上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那人似乎睡得很熟,两人进帐的动静丝毫没有将人吵醒。
齐卡洛指着被褥里的人,急切道:“余大夫,这人睡了两天了,怎么还不醒?你想想办法,求你想想办法!”
“这是谁?”余晨凡瞥了眼躺在床上被棉褥紧紧包裹的人。
“一个兄弟。”齐卡洛含糊地说。他扯住余晨凡的袖子,急切道,“你快给他看看,到底怎么了?还救不救得活?”
“我能有什么办法?为人治病,你到医营去找个大夫,找我个兽医有何用?”
齐卡洛急得抓耳挠腮:“余大夫,我只认识你一个大夫,只和你一个大夫有点交情。我不能去医营,如果去医营,他们一定会盘查……盘查阿绿的身份!”
“阿绿?他叫阿绿?不是军营的人?”余晨凡警觉地问,“他到底是什么人?”
齐卡洛一个激灵,察觉自己说漏了嘴,连忙红着脸扯谎:“我怎么知道,就……就路上捡来的。”
余晨凡立刻斥道:“齐卡洛,你一会儿说是兄弟,一会儿又说是路上捡来的,这军营是你能乱捡人进来的地方?再说,我是个畜医,只会医马不会医人!”余晨凡甩开袖子,抓起医袋子,就要离开。
齐卡洛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余大夫,人和马都是喘气的,趴下来都是四条腿,”他拉着余晨凡的衣角,苦苦哀求,“余大夫,你就当他是匹马。死马也当活马医!等他醒了,我就把他弄走。你放心,绝不会出事!绝不会连累你!”
余晨凡还在想,找个什么妥当的理由拒绝齐卡洛,把这莫名其妙的的事敷衍过去。毕竟对齐卡洛擅自一路将自己拖来营帐,他还是有些不满,马厩那儿还有不少事没有做完,耽误了本职要事,向大将军禀报过的战马的情况也可能会生变。要是出了错可都是他的责任。
他不接受齐卡洛的跪拜,伸手就要将他拉起。齐卡洛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秤砣铁了什么心,怎么都不肯起来。两人拉扯间,幅度过大,将原本遮掩在榻上的简易帘幔扯了下来,露出里边病人的脸庞。二人下意识都扭头看了过去。
当看清被中人的面孔,余晨凡不禁大吃一惊。他及时调整好表情,回头疑惑地望了一眼齐卡洛,语不成句地问:“这……这人是……?”
齐卡洛以为他误当自己在营里私藏女子,立刻慌张地解释:“是汉子,不是女人。我起初也以为是女人,但真不是,他就是个带把儿的,我都看过了。”
余晨凡又是一惊,什么叫都看过了?他转过头不再说话,站起身,来到榻前,仔细查看病人的病情,片刻后,对齐卡洛道:“齐卡洛,你到帐外候着,我先替他看看。”说完,他又反复叮嘱:“别让任何人进来!”
齐卡洛点头称是,出了帐篷。
余晨凡跟着走到门帘处,掀起帐帘一角,查探了片刻,确定齐卡洛已在帐外坚守,这才急急忙忙地回到榻边,为榻上的人诊视病情。
他长舒了一口气。
方才,当他看清榻上人的容貌时,简直被吓破了胆!今日清晨刚得知曹大将军叛国自焚的消息,黄昏就看到他躺在夏军的营帐里?余晨凡觉得自己的小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怎么想都理不出头绪。
他不信曹禹会叛国,这一定是李政的诡计!五王爷当年唆使皇上害了高家,如今他的儿子又唆使那个昏君害了曹家!这不奇怪!但曹禹没有通敌又怎么会出现在夏军营地呢?还中了剧毒出现在夏军营地?大凉名将曹禹现在正在夏军营地?余晨凡觉得自己要疯了!这件事,赫连大将军知不知道?其他将军知不知道?齐卡洛叫他“阿绿”,齐卡洛知不知道?余晨凡一边心慌意乱地想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替他解开衣衫检查伤势,曹禹始终昏迷着,余晨凡什么都问不出来,只能一个人瞎捉摸。
当初高家遭灭顶之灾,高家倾全力将余晨凡一人送出了都城,此后也一直受到追杀,是曹禹将他暗藏在军队里带出了边界。曹禹对他有恩,余晨凡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他必须救他!至于那个齐卡洛……
出了帐篷的齐卡洛,老老实实地蹲在帐前。一辆巡营兵车从中军帐营驶过,齐卡洛心头不由一颤,生怕是哪位将军前来营帐督查状况。他霍得站起,面目严肃,笔直端正地在帐前站立向巡车行礼。巡车辚辚,马鸣萧萧,将领阿布鲁与一干将士沿着大道朝大帐而去。直至巡车驶离,齐卡洛才再次蹲下虎躯,捡了枝桠在地上胡乱地划着。
“头儿,听说你前夜捡了个大美人回来?”胖子查查放下铁盾,凑近齐卡洛,眼神闪烁,一脸暧昧地问。
齐卡洛斜睨了他一眼,低声道:“你听谁说的?没这事。”
“亚克说的,”查查用粗短肥壮的手指点住齐卡洛身后营帐,“好几个兄弟看见你把人藏在帐子里。”
“他奶奶的,晚上不好好睡觉,一个个都盯着老子的帐子干什么?”齐卡洛恼火打了下他的脑袋。
查查撸着脑袋说:“头儿,春天要到了……”
“放屁!”
查查低头嘿嘿笑,一会儿转为严肃:“头儿,这事要紧!咱们军规严格,你带个婆娘入营,被将军发现是要杀头的!”
“杀头?杀个鸟头!”齐卡洛郁闷地折断了手中枝桠,踹了查查一脚:“要是真捡了个娘们,我能这么憋气吗?”
“不是娘们?”查查不信。
“就是个带把儿的。”
“小生不信。”不知何时,蓝亦杞与亚克已带着手下兵丁从操兵场处返回。听齐卡洛与查查暗下交谈,两人也随即凑了过来。
“咱也不信。要真是个带把儿的,头儿弄得那么神秘做什么?”亚克也觉此事不合情理。
“小生定要进去看上一看!”蓝亦杞说罢,起身要揭开那帘子。
“不行!不行!谁都不能进去!” 齐卡洛一把抓住蓝亦杞,将他推了出去。将人私藏营中,又是个敌方将帅,齐卡洛觉得自己心虚得很。正在此时,瓷器碰撞声从帐内传来,再定睛一看,余晨凡已收拾了包裹掀开帐帘。
“安静!”余晨凡横扫了众人一眼。
“是是是!”一群人献媚地附和。
余晨凡将包裹背在身上,挥手招过齐卡洛,慢慢道:“你进来,我有几句话,过来听。”
齐卡洛转身嘱咐亚克、查查、蓝亦杞不可进门,很快来到余晨凡身旁。“余大夫,他怎么样?”
余晨凡看他急得发红的双眼与手足无措的模样,叹了口气说:“我给他用了药,你就再等几天。三日内若是能醒,便是捡回条命。”
“若是三日内不醒?”齐卡洛害怕地问。
“那就准备后事。”余晨凡淡淡道。
“难道没别的法子?”
“你可以再找别的大夫。”
齐卡洛垂头丧气:“老子瞧见过你给赫连大将军还有阿布鲁将军看病,余大夫你要是医不好,这军营里就没人医得好。”见余晨凡脸色一沉,齐卡洛连忙道:“我知道,我不会和别人说你的事。”齐卡洛唉声叹气。
“我什么事?我没事……”余晨凡继续探问,“齐卡洛,那位阿绿……”
齐卡洛急忙地打断:“余大夫,不瞒你说。阿绿是昌青城的人,会些腿脚功夫。他被凉军里的恶人害了,中了他们的毒,还遭他们追杀,碰巧遇上了我。是阿绿帮我逃出昌青,所以我才想救他。”
“原来是他助你逃出昌青,难怪你能大难不死……”余晨凡犹豫地又道,“不过,他已错过了清除淤毒的时辰,就算能醒过来,恐怕……”
齐卡洛上前细细看了眼军塌上曹禹,说道:“我管不了那么多,先保住性命再说!”
齐卡洛的神情令余晨凡的心又不安地跳动了一下,他有种感觉,或许齐卡洛是可以信赖的,只是……为了不令齐卡洛起疑,余晨凡又简单地嘱咐了齐卡洛几句,揣着忐忑的心情,却还要装出坦荡的模样,缓步走出了中营。
齐卡洛谢别余晨凡,重新坐回军塌。曹禹面色苍白,黑色长发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他就像个死人直挺挺地躺在榻上。齐卡洛内心极为矛盾,他既想曹禹能在三日内醒来,又希望他干脆死了一了百了。但是,曹禹若真的死了,齐卡洛又舍不得心中喜欢了许久的阿绿。虽然已经知道根本没有什么阿绿,可齐卡洛心里面还是放不下。
“曹禹,”齐卡洛对着昏睡的曹禹道,“你别醒过来,也别断气。就这样吧,这样老子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