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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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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冬日未尽的十二月,凉夏在昌青外蒗苍河上已过战多场。身在军营亦能听见远处隆隆战车推进昌青城的声音,齐卡洛守在营中高地,手持长矛傲然矗立。东南方硝烟弥漫,旌旗飞扬,马蹄阵阵好似就在耳边,齐卡洛手心渗出热汗,忐忑不安。夏军即将冲破蒗苍河这个固垒,昌青已是唾手可得。号角齐鸣,战旗纷飞,山谷处传来夏军大捷的欢呼。营地中的兄弟们高举手中兵刃喝喝大喊已表欢庆,齐卡洛扔下长矛重回中军营帐。一路上他与迎面而来的兄弟们击掌共贺,吹哨大笑。喜悦的气氛笼罩在整个夏军大营。
半个时辰后,蜂拥欢庆的兵丁们整齐地成阵排列于夹道两旁,嗡嗡的呢喃声逐渐安静下来。随着一声将领的欢喝,数队脚踩战靴的步兵在前方开道,马蹄声骤起蹴踏有力。一位身形伟岸,面容俊伟的男人端坐在马背上,一袭坚固的甲胄,几缕黑发落在肩头。他俯视群将,双目炯炯,举手投足间难掩一种震慑众生的迫人气势。
“赫连大将军!赫连大将军!”群将欢腾,刁斗声声,热烈翻涌,一时间夏军阵营如春雷惊动隆隆不止。
齐卡洛站立在群将之中,同样挥舞虎臂热情叫喊。赫连大将军是他们夏人的骄傲,是令所有夏军将士敬佩的男人。齐卡洛热切地舞动双臂。突然,齐卡洛又想起了曹禹。一晃儿三日过去了,曹禹还没有醒。齐卡洛心中不知怎地特别慌。
随着最后一声车轮滚动的声音远去,兵丁们才熙熙攘攘地转回各自营地,夏营忽然变得异常安静。齐卡洛感到两条腿不停使唤地向前冲,越过众多兵丁将士,头一个冲回自己的营帐。
齐卡洛小心地掀起帐帘,怀着出娘胎以来从未有过的慌乱与忐忑走了进去。
残阳的光影,羸弱地映照着泛黄的帐幕,在古老的草原图腾上,落下一片暖红色。曹禹坐在军塌上,苍青长褂半搭在肩头,丰厚的黑色长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他面容苍白,一对神秘的眼眸在似蹙非蹙的眉下微微低垂,双唇紧抿,显出齐卡洛熟悉的冷然与桀骜不驯的气质。
“曹禹,你醒了?”
南阳山,张老爹家的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枣树。
据老爹说,这枣树还是二十年前三王爷李靖路过南阳山时留下的。后来张老爹把它们种到了自家的院子里,一晃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枣树每年都会结出大大红红的枣子,它们和米酒一样,都是张老爹在山里的骄傲。
今天,南阳山的山民们都聚在张老爹家的院子里,没有人说话,每个人的手里捧着一颗张老爹秋天时摘下的枣子,神情肃穆。他们要做一个重要的决定。
夏军的铁蹄已踏过蒗苍河,向着辰阳呼啸而来,南阳山岌岌可危。这不是南阳山民第一次直面战争,却是第一次这样无助。当曹禹叛国的消息,随着战火卷入南阳山的那一刻,南阳山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迷惘。那天,小达哭了,带着对曹禹失望的怒火,也带着失去自己愿望的恍惚而哭泣。他曾说,长大了要跟随曹大将军镇守边疆,保护大凉,保护爹爹!爹爹说过曹禹是个好将军。他不明白,曹禹为什么要叛国?京阳拍着小达瘦弱的脊背,轻轻地告诉他,曹大将军是个有血性的汉子,这样的男人不会叛国!曹禹守护大凉国土,就像张老爹守护他院子里的枣子树一样坚定!
“想走的离开这院子,把枣子撒到出山的路上,能躲就躲,能跑就跑,去找更好的出路;想留下的把枣子放回枣树下,往后尘归尘土归土,死守这南阳山!”张老爹脸色憔悴,说完这些话就像被抽干了力气,蹒跚地走到院里的一处石头上缓缓坐下。
去,还是留?
山民们开始摇摆不定,你看我我看你,直到有人走出了院子,陆陆续续地有山民跟了出去。越来越多的枣子被留在了出山的小路上。很快,小道上就像下了场枣子雨。
张老爹望着那两棵伴随他多年的枣树,眼睛始终就那样眯着,小达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看枣树。张老爹的身体又干又瘦,就像这冬天里的枣树枝,光秃秃黑漆漆地没有生气,小达也猜不透过去他发威时的力气从哪里来,这么老弱的身体怎么能有那样的爆发力。不知过了多久,张老爹动了,向枣树走了过去。他走得很慢,却很果断。他走到枣树下,把手中的枣子放在了那里。
这是枣树下的唯一一颗枣子。
这枣子在冬天也是红色的,它就像南阳山民的一滴血泪。
小达突然又想哭了。
他捏紧手里的红枣,朝枣树冲了过去,把它放在唯一一颗枣子的旁边。
现在,它不是唯一了。它有了伙伴。
蒗苍河一战的残酷还历历在目,朝气蓬勃的夏军已在通往辰阳的土地上建立起了新的阵地。他们支起帐篷,围了营地,挖了茅沟,在空地上燃上篝火聚在一起喝着粥啃着干饼。帐篷外摆放着从凉军处缴获而来的强弩,几个百夫长正蹲在那处细细研究,不时赞叹一声。小兵们偶尔向他们张望,眼光中透出几分好奇。在伍长们的呵斥下,小兵们低下头打磨着手中的兵器,却止不住互相之间的窃窃私语。连续的胜战,让他们重拾信心,相比一个月前的绝望,如今的他们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做什么都特别有干劲。
“阿绿哥,这就是当初凉将曹禹用来击杀咱们的强弩,”亚克拍着强弩说,“这东西可厉害了,你一定没见过。如今到了咱们手里,咱们也叫凉军尝尝这东西的滋味。”亚克只当阿绿是个救过齐卡洛的普通汉人,是齐卡洛的朋友,更是他的暗地里的相好,热情地向他介绍这次战役的情况。
蓝亦杞带着鄙夷的口吻:“要我说,那李政真是没用,见打不过咱们转头就跑,这么好的兵器都丢在战场上。头儿,阿绿哥,你们是没看到他的狼狈样,天上的秃鹫都在嘲笑他!他的左翼精锐,被咱们赫连大将军斩杀了大半,之前曹禹打下的优势,都败在他手里了。”
“头儿,你受伤没有上战场,不然,说不定李政那左翼留下的那小半都保不住。咱们骑队多猛啊,别说李政了,之前对着曹禹咱们都敢迎上,拿下李政还不绰绰有余,真是可惜了。”
“李政害死曹禹,纯粹损人不利己。不,他是损人利咱们了。”蓝亦杞大笑。
“对了,李政弄死了曹禹,算不算是替咱们死去的兄弟报仇?”亚克问。
“呸!要他替咱们报仇?”齐卡洛一拳砸在强弩上,“要报仇也是老子自己报!”说完,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曹禹。
“走。咱们先去吃点东西。”
“说好了,今晚咱们就在帐外,燃上篝火,摆上好菜,庆祝咱们夏军大胜,顺便也庆祝下曹禹的死,兄弟一起痛快地吃!”亚克捋起袖子,一脚踩在圆凳上,豪迈地向曹禹一招手,“阿绿哥,你也一块来!”
齐卡洛心说哪有人会做和别人庆祝自己死这种蠢事。
朗月当空,星光璀璨。夏军营地内篝火丛丛,人影涌动。有兵丁从林中猎来几头野畜,夹在篝火上炙烤,发出的浓浓肉香,引得众人垂涎欲滴。整个营地都萦绕在欢腾的气氛中。齐卡洛所在营地亦是热闹非凡。查查奏起了马头琴,琴声深沉激昂,柄前马头随着查查粗犷的摆动在灯火下摇头晃脑。亚克带着一群年轻人围绕篝火欢叫舞动,时不时发出一阵阵嘶吼的马啸狼嚎,随即又倒头大笑。蓝亦杞边看众人嘻戏边前前后后张罗着饭菜茶水,抱怨亚克只顾寻乐,不知做事。
曹禹身穿齐卡洛的斗篷,在一处篝火旁烤火饮茶,累了就倚靠在齐卡洛身上,养精蓄锐。齐卡洛偷偷摸摸地四处张望,做贼心虚地翻起曹禹斗篷上的那顶帽子,将曹禹的脸遮了起来。
“你干什么?”曹禹问。
齐卡洛侧过大脑袋,凑在他耳边小声说:“他们都在看你。我怕有人把你认出来。”
“饭菜来喽!头儿,饭菜。”亚克端着饭菜蹲到齐卡洛身旁,将碗勺、杯子、小碟和一个布包摆到地上,一脸献媚地对他们道:“头儿,阿绿哥,吃!快趁热吃!”
碟子里放了腌制的萝卜头,打开布包是热腾腾的窝窝头与地瓜,最后是两大碗漂着几根青菜叶的稀粥。杯子里没有酒,有的只是烧烤过的白水。一会儿,蓝亦杞又笑呵呵地将两只喷香的野鸡腿送到他们面前,临走还给了他俩一个黏黏糊糊的眼神。
齐卡洛大抵也看出,曹禹怕已猜到自己几名心腹对他态度暧昧,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他们也就私底下起哄。那时,我把你藏在帐子被他们看见了。不是我要故意羞辱你,目前这情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误会就让他们误会去,总比叫他们知道你真实身份安全得多!”
“将敌方前统帅藏在夏军营地,你胆子不小。”
“哎嘿!现在说这事还有啥意思,”齐卡洛有点着急,既怕曹禹生气,又怕他生事,规劝道,“你如今在咱们夏军大营里,平时行事收敛点,安分点,可别使那套动不动就冷眼看人的将军性子,你现在可不是大将军,别给我惹事。亚克他们要是说漏了嘴,叫了啥你不爱听的,你就当没听见,别发脾气知道不?”
曹禹睨了他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怎么?委屈你了?”齐卡洛给曹禹端了一碗稀饭,又掰了半个窝窝头塞到他手里:“快吃!咱们营里没大鱼大肉伺候你。跟着我就是吃这个。赶紧吃!”
曹禹端起碗,慢慢喝着稀粥。
齐卡洛啃完一个鸡腿,吃得满嘴流油,满足地赞道:“香!好吃!”接着他又抓起另一个鸡腿,刚要放在曹禹碗中,顿了片刻,又舍不得似的收回自己身边。齐卡洛朝他看了看,撞他胳膊,故意问:“喂,想吃吗?”
曹禹继续掰着窝窝头,一点点放入口中。
“真不吃?”齐卡洛将鸡腿在面前摇晃,凑上前去伸长脖子闻了又闻,“我可是个把月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
曹禹侧首朝他望去,示意他自己吃。齐卡洛大嘴一张就要咬下:“我可真的吃了?”齐卡洛怕他反悔似的,恶狠狠地朝鸡腿咬了一口。他开心地嚼着鲜嫩的鸡肉,吃得吧嗒吧嗒作响。瞥见曹禹碗里看不到几粒米的稀粥,齐卡洛渐渐停下嘴上的动作。他偷偷窥视着曹禹苍白的脸色,又看了看手中的鸡腿。过了好一会儿,齐卡洛翻过鸡腿,对着没有咬过的地方,一丝一丝撕起鸡肉。很快,盛上了一小碟鸡肉丝。
“阿绿……”齐卡洛犹豫地叫他。
“又干什么?”
齐卡洛把一条条细肉丝规规矩矩地放进曹禹的碗里,结结巴巴地说:“你伤得那么重,那余大夫说了,需要进补。这个给你……给你补身子。”
东边夜幕在月色下变得有些朦胧,远处苍青色的薄雾围绕在山腰间浮荡。曹禹望着他,愣了半晌,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漫天星斗落入曹禹漂亮迷人的双眼中,随着他扬起的笑容,不住地微微闪动。齐卡洛难为情地垂下了头。
帐篷外、空地上,那些火把、篝火燃起的火光,照在两人周身。他们好像被镶了一层金黄的光耀,在无情的战场上,出人意料地熠熠生辉……
夜幕四合,夏营的兄弟们渐渐停止了喧哗,大伙儿默契地喝着碗里的粥。一轮银盘似的满月,高高悬在山顶。干冷的夜晚,天空显得越加空明寂寥。
“快要过年了。”蓝亦杞放下手中的刁斗,望着月亮说道。
查查从怀里摸出一块画着他媳妇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哀声说:“今年咱们又回不去。”
营地里的气氛顿时哀愁了起来,年轻的汉子们默默无声地吃着手中的地瓜。查查一下又一下地摸着帕子上女子的身像,蓝亦杞放缓了手上盛粥的动作,不时轻轻叹气。夜风袭来,一阵轻一阵重地揪扯着兵丁们内心深处思乡的情怀。
“咱们可以盼明年。”齐卡洛举杯鼓气。
“对!咱们可以盼明年!”亚克和查查站起身附和。
“头儿,咱们有明年吗?咱们能等到那天吗?”说话的是营中的一名小兵丁,他靠坐在帐角怀抱双臂,期期艾艾:“第一年来这儿打仗,咱们说盼明年。那时大哥、二哥还有三哥和咱是一起盼的。去年的时候,咱们也说盼明年,那时二哥已经没了。可咱不怕,咱还有大哥和三哥。今年咱们又说盼明年,大哥、三哥都没了,咱家就剩了咱一个。今年和那曹禹的那几战,咱们营队里就死了两百一二个兄弟,咱的两个哥都死了。明年,明年咱怎么办?咱一个哥都没有了,明年说不定连咱也没有了。”小兵丁抱头痛哭。
“不许哭!”齐卡洛猛地站起,瞪着虎眼大吼道:“你还有我,还有咱们营队里那么多兄弟,这儿的每个人都是你的哥!”
小兵丁被齐卡洛的豪嗓惊地咽回了泪水。他怔怔地望着齐卡洛。齐卡洛大步上前,拍了拍他瘦弱的肩头:“小子,你有大伙儿。头儿答应你,明年咱们兄弟们一块儿回家过年!”小兵丁的眼泪像决堤了的洪流源源不止,他不住地呜咽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站起擦干了泪水,向齐卡洛扯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李荀死了,曹禹也死了,凉国没人了。可咱们还有赫连大将军,咱们有什么好怕的!”齐卡洛跳上大石,高举茶杯将水一饮而尽,大喝道,“明年今天就是咱们回部落的日子!”
“嗬!”营中的弟兄们振臂齐喝,将杯中茶水灌入口中。
齐卡洛阔步回到原处。曹禹一人独在篝火旁默默饮着茶水,显得十分孤寂。齐卡洛在他身边坐下,大手搭着他的肩头,一把将他揽到身旁,用力拍了拍。
把整个窝窝头塞到嘴里,齐卡洛口齿不清地说:“你不高兴?老子不这么做,人心就会不稳,仗没法儿打,死得人也更多!
篝火处的弟兄们不知何时又热闹起来,有人扯了稻草扎了个一人多高的小人,会写字的在小人身上挂了块破布,写上“曹禹”二字。众人对着草人又踹又骂,最后把草人摔在地上,一把火烧了。火光冲天,营地里响起了雷动似的欢呼。
“恨你的人真多。”齐卡洛看着众人欢腾,突然有些难受,伸手拽住曹禹,“你过来,跟我去个地方。”
凉军战败后,李政带着大军退守昌青城南的小城池燕池。一周前这里还是提供凉军补给的小镇,现在却成了大军安营扎在的地方,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与夏军激烈对阵的前线。小镇里的百姓早已逃向南边的辰阳城,整座城池除了颓废的凉军将士与临时搭建的帐篷有几分生气,巷子旁支离破碎的屋舍显得格外空荡萧索。赵胜带着几名将士巡视完北边的营地,只身前往官署寻找李政。
在官署大堂门口,被告知李将军正在与五王爷派来的官员商议机密要事,不便面见他人,赵胜心中暗骂一声,随即转身赶到西厢去找赵灵。
赵灵在西厢一间偏房内,一边品着茶一边独自下棋。赵胜大步进门,横扫赵灵一眼,愤怒地将棋盘旁的一盏瓷杯狠狠砸在地上。
“发这么大的脾气做什么,进门还没说上一句话,就又摔门,又砸杯子,”赵灵一面摇头,一面重新取出一盏瓷杯斟上茶水,慢悠悠地说,“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话学不好,你往后恐也难成大事。”
赵胜上前一步,抓起赵灵的衣襟将他提起,恶狠狠地质问:“我难成大事,你又成了什么大事?”
赵灵笑得轻松,轻轻拍了拍赵胜抓着自己衣襟的手,低声道:“我一直都在成‘大事’!”
“陷害曹大将军也是大事?”
赵灵得意得笑道:“这可是大事中的大事。”
“贱人!”赵胜猛得将赵灵甩在地上。
“贱人?”赵灵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攀到赵胜身上,凑到他耳边说,“是谁帮你把曹禹给放了?不是我这个贱人么?”
赵胜眼中有愤怒亦有怜悯:“赵灵,你什么时候成了这样?”他对赵灵非常失望。赵灵过去也曾是个单纯少年,与其他赵氏子弟一同学文习武,意在成人后为大凉尽忠效力。赵胜知道他似乎偷偷喜欢过一名高府的女子,只是后来好像是因高家灭门变得无疾而终。至此之后赵灵便变得怪癖起来。他天生清秀又有几分姿色,常年与都城的纨绔子弟们厮混,惹出不少羞耻的传闻,终被赵家扫地出门。原以为赵灵到了李荀身边有所收敛扭转秉性。他对李政的示好,也不过是虚与委蛇,如今看来赵灵已到了丧尽天良、不择手段的地步。
“怎么,你耻于与我为兄弟了?我是贱人,你做圣人,不正‘相辅相成’。成就大业者,身边少不了圣贤,更少不了奸佞,这样不才显得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你不屑做的,”赵灵眨了眨眼,“我做。”
赵灵顿了顿,带着洞察一切的诡笑,攀在赵胜耳边揶揄道:“难道说,你也‘迷’上曹禹,心疼了?”
“胡说八道什么?”赵胜的手高高举起,带着愤怒砸向赵灵,赵灵机敏地向后躲闪哈哈大笑。
赵胜咬牙切齿:“功为善行,德为善心。你说你还剩什么?”
赵灵笑着拍拍自己的胸膛:“我还有心,‘忠心’。”
“你的心早被狗吃了!”赵胜昨夜得知李政大败于蒗苍河后十分慌乱,找了军中几名心腹商议对策。赵胜怕他又生邪念,让赵灵前去打听。怎知这赵灵非但未将李政悬崖勒马,反而替他出了个谎报军情的馊主意。赵胜大怒,斥骂赵灵要绝了大凉生路。“你与那李政在大军掩护下逃回燕池,可知道燕池与蒗苍沿岸的百姓沦落到哪里?看看这残破的城池,看看这流血的蒗苍河,你对得起离开的李荀大将军吗?”
“赵胜,我与你做的事不相同。我要做的事都记在这里,”赵灵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和你不一样,它们不是从这里出来的。”说着赵灵又摸了摸自己的心。
天越来越冷,白天的时间很短,前一刻还能看到的太阳,下一刻已经缩到了山坳。之前小达洗澡的山涧已干涸了大半,剩下的泉水也有了冰冻的迹象。山中的寒气白雾一样,在山林中弥漫着。小达与京阳正躲在厨屋的灶头旁生火,袅袅炊烟从小屋升上半空。小达觉得自己缓和起来后,才慢慢离开了京阳的怀抱。
“爹爹,是不是暴风雪要来了?”
“是啊。”
“爹爹,是不是夏军也要来了?”
京阳顿了顿:“是啊。”
“爹爹,是暴风雪先来还是夏军先来?”
“你是怕暴风雪还是怕夏军?”
小达皱着小脸:“都怕。暴风雪是猛虎,夏军是野狼。不过……”
京阳看小达一脸纠结,问:“不过什么?”
“不过,可能会见到千里叔,”小达笑着揉了揉了脸,有些窃喜又有些心虚,“爹爹,儿知道这样说可能不好,千里叔现在是我们的敌人了,但我真的挺想念他。”
“小傻瓜。”京阳刮了下小达的鼻子。
“如果遇到千里叔,他一定会保护我们,是不是?”
“夏军千千万万人,哪有那么容易见到千里。凉军交战,与其指望千里的保护,不如我们自己想些办法保护自己。”
“可是这南阳山上也没什么可以逃命的地方,”小达想了想,“上次爹爹和千里叔进的那个山洞倒是不错,可是入口一旦被夏军发现,我们会被堵死在里面。爹爹说过,那叫‘瓮中捉鳖’。”小达叹了口气,苦思冥想也没找到乐观之处。
“逃命或者躲避未必是自保的好办法,”京阳不由捏住手中曾被叫做赫连重的稻草人,“那夏军统帅赫连重应当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他曾说过他信仰那句‘为万民而不为一姓’。既然如此,身为夏军将领,他起码不会不讲公理道德、草菅人命。我们南阳山的汉人虽不是夏国人,但若是夏军占领此地,我们何尝又不是他口中的‘民’呢?”京阳思索片刻后又道:“夏军的那些军兵良莠不齐,有明是非的,也有公义沦丧的,他们这些人又必定是打入南阳山的先锋。如果我们与山民们能联合起来抵抗一阵,待到赫连重到达南阳山,或许能保住性命。”
“现在南阳山里,除了儿和爹爹,还有张老爹一家,陈老汉一家,还有还有……林林总总也有百人不到吧?”小达掰着手指数,发现数不过来。自从他与京阳在枣树下放下红枣,又有不少山民决定留在南阳山。日落时分,能看到山间冒出的稀稀落落的炊烟,虽不及过去热闹,但也有着几分人气。
“明天集合尚留在南阳山的村民,上张老爹家,咱们要在夏军攻上南阳山前谋好对策。”京阳站起身,将稻草人丢在傀儡将军旁。
夜晚,乌恩其与两位将军布拉依、阿布鲁一同进入中军大帐。赫连重已嘱咐过营外守将,他们很快被请了进去。营帐内,赫连重站在地图前,地图上除了标示目前夏军所在,还有据此不远的小城池以及几个重要关卡。布拉依将军说了这些天从南边探听到的有关李政与凉军的消息。几位将军得知李政狼狈撤入城池后,竟还谎报战事,都鄙夷不已。赫连重与两位将军以及乌恩其商议了接下去的战略,大家都认为攻下燕池难度不大,南下的一些山间关卡也不足为惧,但辰阳河却是他们的心头大病。
夏军曾在辰阳河吃过大亏,即使如今连番得胜也难以抹去曾经惨痛的经历。布拉依与阿布鲁各自提了建议,赫连重既没有否定他们,也没有做出肯定的答复,只说那时打了败仗,自己应负战败的责任,此次出战必定要从长计议,只可胜不可败。
乌恩其还想说几句开解的话,赫连重止住了他。赫连重安排布拉依、阿布鲁即将攻燕池要做的事务,连同乌恩其一起请出了营帐。乌恩其一行人走后,赫连重凝视地图上南阳山位置良久,最后沉重地将其做了红色标示。京阳与小达的笑脸还在眼前,他却在他们与夏军之间选择了后者。决策是正确的,但没有依约守护南阳山仍让他内心难以平静。
就在小达问着京阳,千里叔会不会保护他们的这个夜晚,他口中的千里叔已将可怕的战火带到了南阳山。
赫连重这次回到夏军大营,一方面为谋划战事而忙碌,另一方面也始终为南阳山上的那对父子心绪不宁。有时他也觉得奇怪,自己与京阳父子相处并不久,远不如在军营的时间,返回军营也已有一段时日,他却好像还在山中。离开前的那夜,他对京阳做了逾越的事,这让他内心波动了许久,自己从未被感情所左右,也从未将一个人看得那么重,如今却陷在其中难以自拔。
待到胜利,他决定向京阳他们道歉。但他又问自己,京阳会原谅他吗?会吧。他是那样一个豁达谦和的人。如果京阳一时难以谅解自己,他还可以负荆请罪,京阳不会不近人情。赫连重这样劝导自己。可是,这仍然不能使他放松,反而更加怏怏不乐。
从帐下取了一壶酒,赫连重独自坐在案前小酌了一杯。在最初火烧喉咙的畅快后,又是一阵烦躁。他忍不住回想起南阳山小屋里那段愉快悠闲的时光。那是他想要的日子,赫连重肯定地想。要说为什么喜欢那样的生活,也说不上为什么。不是因为山林秀美,虽然那南阳山的确秀美,但夏国境内也有不少其更加壮美的山脉。是因为人?因为是与京阳这样一个与世无争般的人在一起,生活才变得那么有滋有味?赫连重自认不是个多情的人。在夏国都城他有妻子,也有孩子,常年在外打仗,偶尔也会想起他们,但不会频繁地去想,有时他觉得自己不是个合格的丈夫,更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在夏国都城他有父皇母后,那是他十七岁独自领兵后时常会想念的人,尤其是在战胜的时候,特别想与他们一同分享胜利的喜悦,但那也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他更多想的是如何结束这场战争;都城的兄弟姐妹,他想得就更少了……他可能不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想起京阳、想起自己的承诺,只是不想去想得太深,有些东西想得太明白未必是好事。
胜仗后的营地很热闹,赫连重立在帐内可以清楚地听到士兵们欢庆的声音。过去的这个时候,他或许已经坐在营地里篝火旁和将士们一同把盏言欢,与他们一起展望下一场战役。眼下他却极为烦闷,又过了一会,他带着烦闷走出营帐。
几名将士很快围了上来。赫连重的心并不在这场欢庆上,但将士们纷纷向他聚来,他还是露出了笑容。将士们以茶代酒敬他,他都喝下,又吩咐多上了几盆肉糜。中营大帐外的将士们约有百来人,除了将领,平日难见大将军一面的小兵们更是显出好奇,不时偷偷地看上赫连重几眼。赫连重与大家一起围坐在篝火旁,啃饼吃肉。相较不远处另几堆人群高谈阔论哈哈大笑的无拘无束,赫连重这边明显沉静得多,他也看出将士们或多或少由于自己的情绪都有些拘谨,不敢放开了言谈,于是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席。
避开巡兵,赫连重提着酒壶来到北营外悬挂着牺牲将士们腰牌的葬绳处。已是三更时分,北边荒地一片漆黑,唯有远处北营火把的余光映照在白杨叶上,反射出几许朦胧的微光。
白杨树下正坐着一人。
这人身形颀长,披着带有兽毛帽的斗篷,脸孔藏在帽中,但仍能看得出他有着一张过分俊美的脸。他形单影只,与周遭的气氛格格不入,带着明显地与夏军将士们不一样的气质。他端坐在葬绳旁的白杨树下,显出一种特殊的与众不同的气魄与魅力。
赫连重走到他身前站住,居高临下,问道:“汉人?”
对方没有抬头,脸仍笼在镶着兽毛的帽中,低声回到:“汉人。”
赫连重来到葬绳前。远处打了胜仗的军兵们还处在兴奋自得的状态中,在北营外仍隐约能听到他们放言高论的声音。葬绳下这些牺牲了的士兵们的木牌,是对这种状态的警醒。葬绳上的木牌已有万计,其中辰阳河一役死伤数千人,挂在最显眼的位置,这些都是在这场凉夏之战中死亡的将士。赫连重神情严肃,庄严地高举起酒壶,心中道:列为兵将,此次与凉蒗苍河一战,我夏军将领奋勇,三军用命,一举击溃凉军,顺利渡河拿下城池,以大捷之战以告慰诸位兵将在天之灵。请受本将薄酒之礼。
言罢,他将半壶酒水撒在脚下黄土。
荒凉的北营外,只闻清澈的酒水缓缓流入土地的声音,周遭的气氛骤然凝重。
白杨树下的男人始终低着头。
赫连重敬了酒,再次回到此人身前,静静望了他片刻。北风吹动着男人帽上的兽毛,他侧过头微微眯起眼睛。赫连重确定他很与众不同,军营中没有哪个将士有他这样沉稳非凡的气度,也没有哪个将士有他这样冰冷的气质。即使他看上去十分虚弱,仍遮掩不了与身俱来的华贵以及华贵中透出的凛冽。
两人沉默不语。赫连重提着酒壶自饮一口,悠悠仰首遥望苍穹。寒冬的夜晚,星空绚烂,周遭峻岭荒木显得宁静安详。山间溪流,涓涓流淌,泛出点点星光。几抹枝头掉落的白杨叶,悄无声息地打着转儿,随着溪流顺流而下。
山谷深处隐约浮荡着轻柔的水声……
他们各自靠在一棵白杨树前,彼此没有交谈,赫连重对着盈月自饮自酌,男人低头闭目养神。长风好似已然静止,流云不动,树影不摇,气息不绝。
赫连重望着明月,突然,缓缓开口:“有人告诉我,天是一个人的心。人为了目标或者偶尔兴起的念头,就会将群星排列,星闪的时候就是人心在摆弄这些人的位置。”
赫连重放下酒壶:“我同你说个故事。”
对方微微侧首。
“凉夏之战,烽火连年。夏人与凉人在一次战火后相遇,因缘际会两人成为朋友,无话不谈如遇知己。然而,他不知道这与他相知的人却是个要灭其国、占其家的男人。他救了他。”
男人蓦然抬首,提防地凝望着赫连重。
“夏人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你说当那凉人知道真相的那天,是不是会后悔救他?”
赫连重问了他,却好像没有并期待他的回答,垂头喝着闷酒。
对方沉思,半晌,才说道:“那凉人能将天比心,可见不俗。他会去救一头豺狼,必是知其食人本性。豺狼又何必自寻烦恼,整日想着吃还是不吃。”他露出淡淡的微笑,悠悠开口:“不妄念,则心静。不妄求,则心安。”
“你叫什么名字?”赫连重对他起了兴趣。
对方没有回答。
赫连重霍然起身走到他近前,伸出二指,抬起他下巴,说道:“我叫做千里。”
对方挥去他的手:“阿绿。”
赫连重注意到他斗篷下露出的汉服,对他的身份再次起了疑心:“为何没有腰牌?”
东面林地又有响动,一个黑脸大汉忙不迭朝葬绳处赶来,边走边掩嘴低声唤道:“阿绿?阿绿!”待看到前方有他要找的人,他抱着酒坛撒开步子,在高大的乔木林中恍如一匹烈马般奋力疾奔。瞧见在他身边正翻腾他衣襟的赫连重,大汉立刻气急败坏地大叫道:“哪个鸟人,快快放开阿绿!”
赫连重认出来人是骑队的齐卡洛,望了一眼身旁这特别的汉人,几个健步提气跃上枝头,屏息隐秘于在树林间。
只见二人在葬绳前拉拉扯扯,又嘀嘀咕咕了一阵。那汉族男人的气息十分古怪,以赫连重的能力,竟难以听辨他说的话,不禁心中一惊。
此时,树林中断断续续只传来齐卡洛的说话声。
“你没事吧?那鸟人有没有欺负你?”
“我真没想过……难道,刚才那人是奸细?……啥,我不觉得你是那种坏人。”
“军营禁酒!酒坛子都藏在中军大帐,大将军的眼皮底下,不好偷!所以,我就走得久了点。”
“你刚才在这儿撒尿了?”“啊!我是说,这一定是之前那鸟人干的!他奶奶的,太不像话了!竟在这地方撒尿!”
“酒觞?两个都在里面,自个儿拿。”
“你摸我皮|错别字|股干什么?”
“酒觞不就在这儿。你摸哪儿呢,别瞎摸!”
“后悔?不后悔!老子不懂啥叫后悔!”
男人低声笑了,声音沉静如远山。他双手持着酒觞,高举过头,露出斗篷下的碧玉广袖,随风轻摆。满月清影的光色泄入杯中,荡出晶莹光泽。他对着面前一排排战死的将士木牌,庄重地洒下了杯中的酒水。
赫连重脸色凝重。此时出现在营地的这个汉族男人绝非等闲之辈。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曹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