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司匹林》木湮

18、鲍鱼之贿

　　6-1 鲍鱼之贿
　　王远真正到省行来是在几个星期后，莫时音在全行大会上正式看到他。在台上长篇大论说完了该说的废话，王远忙着和列席的各位同仁虚以尾蛇，各色人等字斟句酌地互相说着道貌岸然的官话。莫时音难得没有无聊到打瞌睡走神，倒听出了点门道来。王远大约真是要被重用了，新过来的行长人前人后台上台下和他神色亲密，王远也是一副旧日股肱、忠心耿耿的模样。

　　莫时音私下里嘀咕着奇怪：为什么他不去公司业务部门？要知道，商业银行重要前台业务部门一路排下来，除了操盘的资金业务部，再来，公司业务、国际结算、金融同业、零售业务等等等等，怎么的零售部都排不到最前面。她研究过王远的资历背景，除了资金业务和他丁点不沾边，其他部门或多或少他都有些相关的经验。现任行长从香港分行临时调任过来，而王远外派香港时貌似是跟着这位大头下面混过一年两年，现在明摆着是上头这位从底下分支行平级挖他过来，想要当作嫡系干将加以笼络倚重，现如今他要混个什么部门的头头，只要他想，谁还能抢得过他，几个部门还不是放在那由着他挑捡么？他偏挑了零售部，怪道韩敏近来脸上遮掩不掉的难看。

　　莫时音台下和部门里同事一道坐着。王远多少算是她的上级了，虽然不是本部门顶头上司，也还偏偏管得着他们营业部，她实在是有点不爽的很！
　　上面大会，下面小会。
　　小朱：“这个王远，长得还——可以啊。”
　　易淼：“马屁！”
　　小朱：“怎么都能及格吧？”
　　莫时音：“你要求太高了罢？”
　　小朱：“我说的是，怎么都能及格，又不是说他只有六十分！这种，怎么都可以那个，七八十吧？是不，三水？”

　　易淼老实评分：“八十上下……身材不错，没有肚皮。”
　　小朱：“是在上班族里面身材不错，放在苏帅哥面前不能看了，欸，真是前途堪忧……”
　　易淼：“什么？”
　　小朱看了看莫时音恐吓的眼神，急忙掩饰：“就是一个新出的小明星，三水啊，你太不关心娱乐八卦了。”
　　易淼，莫名其妙：“这个和王处有啥关联？”
　　小朱哄她：“嗐，不知道了罢？这种，在领导里面怎么摆都是最最端正的了，王处要不被花痴都不可能，你们柜台上女生可不是要扑通扑通心跳了呗，连着不就是和我们苏小明星争夺粉丝了么？”
　　莫时音似笑非笑地看着小朱瞎掰，其实小朱自己都觉得诌得很不圆，不过她日常顺嘴说的胡话多了，易三水倒是没有深想，不过切了一声就没往下纠结。

　　下班后莫时音和小朱一道打卡出了银行大门，分开两个方向。莫时音走到公车站附近，天色已经黯淡下来，一点天光如鸡蛋壳一般苍白地留滞在天边。她掏出手机来想看个时间，刚拿在手上，手机就开始在掌心跳动着一明一灭，方大同的四人游刚唱了一句，她直接按掉铃声接起来，是王远。他很干脆：“小莫，我在你正前方，过来上车。”口气不硬，不是命令，很温和，可是让她推不掉。
　　王远车子停在正前方路边，低调却好认，香槟色的尼桑。
　　她上车，他开车。

　　“找我什么事？”红灯路口，她口气生分都是距离。
　　他听出来了，不过装作不知，只平淡的问她：“小莫，心情不好？”
　　“没有。”她抵赖。
　　“新开了一家粤菜馆，今晚带你过去？”
　　“不大方便吧？”
　　“有什么不大方便的？”

　　王远个性喜欢铺张，也有钱铺张讲究，车里暖气照例是开到快要最大。莫时音全身冰冷的细胞都在解冻，皮肤表层开始温差不均地舒痒，再不到几分钟她就开始冒汗。扒掉厚呢大衣她身上还是银行灰色制服，看一眼他身上和往常一样整洁精炼的淡蓝衬衫黑西裤，她嘴角一瘪，第一次在两人之间感觉到明显的上下之别。

　　绿灯闪了，车子继续前行，他眼风扫过她，不作声，过了五分钟，他脸上是波澜不兴，神色语气也没有什么变化，“去吃鲍鱼，好不好？”
　　莫时音喜欢吃鲍鱼，全莫家的人都知道。

　　他们家里有个很有名的笑话，是这样：

　　莫家同辈里莫时音排行最小，而且她从会说话时就懂得开口哄人，于是跟重力作用似的，上面各房长辈连着本家姑表兄姐都或偏疼或让她几分。
　　有一回莫少娴就特特花了大价钱托人买到了好几大只新鲜鲍鱼，要来烧给莫时音吃，顺带还把整一大家子能叫到的人统统叫来尝鲜。可惜她大姑妈是个厨房里不大灵光的人，又是第一次烧这个东西。而偏偏新鲜鲍鱼处理起来十分麻烦费工夫，要先拿刷子刷，刷干净了把整块鲍鱼肉从壳里挖出来后，是要切掉周围边上的坚硬部分，然后用粗盐搓洗，一直到把粘液都搓掉整个鲍肉变白才算完工。
　　莫少娴自然是不知道，她是连新鲜鲍鱼干鲍鱼都分不清楚的，反正之前在餐馆里光是吃又不用知道这个。当时她站在厨房里，拎着鲍鱼，“怎么生的熟的样子差这么多？”想了想自己在馆子里吃过的鸡汤炖鲍鱼，“应该，不会很难吧？好像馆子里也没有放什么……”也不问人，她直接把几只鲍鱼外面洗一洗，倒还是刷洗得干干净净，很费了她一番事，然后连着肚肠就卟咚全部扔鸡汤里煲了。

　　结果可想而知，整锅腥到不行，所有人全部乘莫少娴不注意，一个一个偷偷开门溜走避之唯恐不及，怕被这个一向超级霸道宛如终极Boss的掌厨人抓来硬性摊派。最后，单只莫时音一个人乖乖坐在桌边吃得津津有味，包掉一锅汤汤水水，比猫还厉害。

　　老实来讲，那锅东西莫少娴自己都不要碰的，当然她嘴上也是绝对不认。她看着莫时音吃，心里都瘆得慌，她自己当时不问，事后打发自个儿子欧阳攸去问莫时音。
　　欧阳攸已经上大学，某一天就来阿时表妹的高中接她放学。莫时音出了校门就看见他，单车哧溜一下在欧阳面前停住，长腿撑着地面。莫时音一向和这个大表哥超级要好，欧阳脾气好性格有趣，比她大个五六岁光景，她还没凳子高就常摸来他的零花钱买雪糕，大了以后就没大没小地跟着长辈叫人家小攸。

　　“小攸，找我呐？”
　　欧阳攸弹了她一下脑袋，“走，去吃肯德基。”
　　“要死了，欧阳，敢打我——”
　　她手上就伸过来拉他鼻子上的无框眼镜，欧阳落荒而逃。

　　肯德基里，等莫表妹吃老北京鸡肉卷吃得开心了，欧阳攸就来问她：“欸，阿时，上周那个鸡汤鲍鱼真的那么好吃？”
　　莫时音眯着眼，笑，心里一清二楚，“你们都跑啦，嘿嘿，你不知道你妈后来脸色有多难看。”
　　“真好吃？”
　　“不信，那再来一锅，你们都别打它的主意。只怕是姑妈还真不可能经常弄到这么大的鲍鱼吧？”
　　欧阳咳嗽，接下来就对着吸管猛喝可乐。

　　由此可见莫时音对鲍鱼海鲜的热爱……

　　听王远方向明确地提到请吃鲍鱼，莫时音猜大概是姑妈告诉他的。但依莫少娴的脾气，是不会和他主动通风报信说自己侄女喜欢吃这个。和变相敲竹杠差不多的事情，她姑妈脸皮太薄，那个是绝对绝对做不出来，更可能的是连有1%可能性的类似误会都要尽量避免。
　　于是只剩下一种可能，就是，王远自己去和莫少娴低头请教——

　　他面上是看不出来什么的，口气仿佛是在说，欸，我们去吃个麦当劳或是哪一家街边小面馆如何的那种，轻描淡写。
　　莫时音不说话，不是拿腔拿调，只是不晓得如何回答。
　　说不去，是摆架子，说好，为只鲍鱼她不愿意。何况王远到底是上司，她不是很想和他太过经常地同出同入，引人误会。
　　她也不喜欢他好像贿赂客户一样的贿赂她。

　　“最近都是和客户吃饭，好久没有好好吃点东西了。”王远话里都是疲惫，“小莫，今晚给个面子。”
　　他最后那句话用的不是问句，而是陈述略带商量的口气，不过已经是王远示弱的极限。莫时音还是没有办法说不。
　　她点点头爽快地说“好”，而后眼珠转了转说，“不过不要你请，还是分账各付各的。”
　　“我以为你要说：我请！”他笑。莫时音不为所动，“等着的吧？才没那么傻。”

　　王远开车，侧头看副驾驶位。莫时音文静安然的坐在一边，车窗外流逝而过的街灯车灯落在她白皙明净的容色之上，宛然就是生活里一切可能的美好投射。心里微微一动，极度陌生不熟悉的感受，无用，却很疼痛。他突然就觉得，这个事情既然自己认真了，欲擒故纵貌似没有意思。“小莫，”他咳嗽一声试着坦白，“我满喜欢你的，从一开始就有点。”莫时音想了想，回避不应，打算含混过去。但王远像老猫盯着鼠辈一样盯着她瞧，加了一句，“现在好像还要多一些。” 王远细看她表情，觉得说多了，他平时总是有话不说。还好留了底牌，其实他也知道不是多一点。
　　在他视线压力下莫时音不敢回视，心下诧异。平铺直叙的笨拙直承实在非常不是王远一惯的风格，城府深沉莫测高深才是她眼中他历来的本色。莫时音心里腹诽说，“这简直和北极熊跑到了南极，或是更离谱的赤道上逛荡没有分别嘛。”然后接着担心，“他不怕没有面子么？”银行上下和零售关系最近的几个部门都知道王远最爱面子，他自己带的零售部要是有人敢扫他的面子，那是必死无疑。列了个利弊明细快速权衡了遍，莫时音决定躲不过还是早死早好。
　　她硬着头皮说，“我知道。”
　　“那你呢？”
　　“我喜欢别人。”她口气干脆。
　　王远脸色顿时不大好看。

　　依着平时她会周旋转圜，尽量不要鸡蛋磕在石头上。这会莫家那点没用的书生酸气突然不是时候地跑出来，让她隐隐有些不想为那点月薪折腰的叛逆。大不了拍拍手打道回自己长大的那个海边城市，那里莫家关系四通八达，难道还找不到一份差不多的工作？
　　想好了退路，她倒是没有了几分对上司常有的忌惮之心。

　　“什么时候的事情？”
　　莫时音心思通透，知道人家变相在问：你丫之前不是还出来相亲么，这么快就来这个啊？
　　要不就是在问：是不是相亲的那三个之中的另外一个主？
　　所以，她答：“最近。”
　　“哪一个人？”
　　“你见过。”
　　王远：“咖啡店里那个男的？”
　　莫时音迟疑一番，答：“是。是他。”
　　她再想了想，补充：“不过，我大概也不会和他在一起，他都不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他。”
　　“人家喜欢的不是你？”王远语气傲慢。
　　“不是。”
　　“他喜欢那个个子高高拉琴的女孩子？”
　　他记心一流，立马把相连的影像都翻了出来，顺便拿眼尾瞄她。
　　莫时音嘴角扁了扁，想否认，没有100%的把握，又不知道可不可以否认，就两手窝在大衣里，抱着衣服赌气不答。

　　王远心里思忖纠结，她答的两个字简单糊涂模棱两可，他听不明白，到底是那个男孩喜欢的不是莫时音，还是，他说的“人家喜欢的不是你”这句话不是、不对。问到这一步，她不答，他还真拉不下脸来问下去了，不过他转念一想，就算是又怎样？他要的女人，他更加拉不下脸来输给别的男人。
　　他也从来不信他会输给别的什么人。起点低么？他习惯了，从来不曾怕过。人生让他不及软弱。他也很精明，立时决定暂时还是不要走坦诚的路线了。之前的一时心动错位看来还是不行的，这事要讲究策略，先把人诓到手上才是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