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司匹林》木湮

31、转角

　　10-1 转角
　　“为什么？” 莫时音问道。
　　苏萱则不直接回答，喝了一口茶继续说，“这世界上事事都有因缘，就算是身在局中的当事人，这个缘故缘由常常是不会轻易让你知道。前面是什么就算有贵人帮你，也没有任何人能提前告诉你。就好比我，在十岁之前又怎么知道自己会跟着舅舅远走，一走就是那么多年都没有办法回来？”莫时音想起钢琴上摆着的那个像框，那张黑白旧照。

　　“那年，舅舅出境申请批下来，说可以带着我们家的小孩走，去香港也许还会转道台湾。当时局势已经很不好了，风雨飘摇，家里特别是母亲那边的家庭成分又是沾着资本家的边，被没收的没收，败落的厉害，日子艰难前途未卜，那样的情形，照理是能多走掉一个都是好的。大哥哥正在大学里读书那是不用说，可是阿继呢？最后母亲却只让我跟着小舅舅去。”
　　“那年我还不到年纪，懵懂着什么都似懂非懂，家里也懒怠和一个小孩子解释太多，我就奇怪了，追着问母亲，她说阿继还要跟着先生习画。我当然抗议说，‘那我也不走了，我也要跟着先生习画呢！’糊里糊涂地被打了一顿，打了几下母亲就心疼地抱着我大哭。”

　　莫时音庆幸她们是坐在大堂而不是在包间，周围有人，客人、适应走来走去，有说话声，不大，不过足够让人分心。最近心里太痛，让她只想看笑剧，听八卦。
　　苏萱则说的是个正剧，她笑不出来。和苏谌沾边的，她又忍不住想听。
　　苏谌是一个隐私保护欲望旺盛的男人，旺盛到有时她会误以为他完全没有往事。

　　苏萱则拉过桌子上那只白瓷烟灰缸，收拾一下指间的烟灰，语气轻松：
　　“家里剩下来的那一点金条，大半都被她缝到一件小背心里，让我贴身穿着带走。那天她哭完了对我说，‘阿萱，以后姆妈不能心疼你了，你要晓得好好心疼自己。’我晓得她是心疼我的，这才让我跟着小舅舅客走异乡，可是她就不疼阿继和大哥哥了么？舅舅明明表示说可以连着阿继一起带出去的，我心里很是疑惑，后来年纪大了，才知道是为什么？小莫，你不妨猜一猜是为什么？”
　　莫时音礼貌地答道，“我猜不着。”

　　“哦，是么？不过，除掉舍不得两个三个都走，她算是白白担心了。当年帮舅舅弄到申请的于叔，也是最后和我一道送走他的人。吵架是有，闹来闹去他们之间最后也没有插|进第三个人。”

　　“我一直都记得那几个晚上的星光，从上海转道深圳，过了边防到香港一路走的山道。”
　　“走的是山道？”莫时音默默想象了一下几十年前的山道是什么样子。
　　“可不是？”对面那个人歪着头瞧了她一眼，又一面喝茶，好似也觉得好笑地说道，“我当时也是很奇怪，明明是拿到批准申请的，为什么和偷渡客走一条道路呢？后来听于叔说，走都是走那一条路，只不过拿着批准申请的人被抓到以后不会被送回来罢了。过了境，都是一样。”
　　“于叔已经过去，在那边接应我们，一周之内就拿到香港身份证。”

　　“阿谌大概没有告诉过你，我们苏夏两家加在一起，三代里画油画的有四个，阿谌、他爸爸、我、还有小舅舅他也是画油画的，开始是于叔做生意供着他画画，于叔的生意一开始就已经做得满大。”苏萱则瞄了瞄莫时音解释了两句，“在还没有转道香港之前，他们于家和南京军政两界牵扯很深，比我们苏家要深。他们家是老早有准备，根本不存有什么留在上海的指望，战事一坏，剩下的大部分资本也被匆匆忙忙分几次移到境外。”

　　“我的人生的前半段真是像一场美梦，就是念书，一路念上去，很顺利，轻轻松松就过去了。本来要经历的浩劫绕过了，人长得不错，身边自然不缺男孩子哄着，不是这个他就是另外一个他，金钱方面完全没有困扰。”

　　她抽了两口烟，在烟雾里抬头回忆往事，“再后来，小舅舅的画卖的价格越来越好，有画廊经纪打理，又有了固定的几个买家，家里更是再没有让我愁过钱的事情。”

　　“下面几年，上海家里大概都是困难的，不过那段往事，他们四个偶尔提到了也是在开玩笑，含混着都不肯细讲。对比而言，在那个都是粤语的陌生环境里，再是寂寞、想家，我怎么敢抱怨呢？小舅舅也疼我，我在香港，每到周末他都只单带着我去喝早茶，不带于叔同去，故意连着气了他十好几年，我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大约是家族里的通病？夏家的人，总是多少要出几个莫名其妙的角色。”

　　她点点头肯定了一番自己的评论，开始嘲笑苏衍，“阿衍传到大哥，正常到不得了，从小就不大可爱，一点都不好玩啊。”
　　莫时音头疼，苏衍又不是玩具，而且，连她这种旁观的外人，都知道，和玩具最不搭嘎的就是这位苏衍同学了。

　　“小莫，你跟阿衍也熟？”
　　“大学同学。”
　　“他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莫时音汗死了。
　　“阿谌呢？”
　　莫时音沉默，苏萱则笑，“那就是有了？阿谌其实比他堂弟会欺负人。”
　　“没有，他没有欺负我。”语气干巴巴的，是的，他没有欺负我，不过也和我没有关系了。
　　“嗳，这里的粥虽然做的没有香港的好，也算是不错了。”

　　当然不错，这个地方，也是王远出没的地方。
　　聊着聊着，苏谌或是苏衍的这个小姑妈喝过粥，边说话，边打量了一下桌子上那一摊，看了半天挑挑拣拣，挟了一个虾饺来吃，几口吃完了放下筷子喝茶叹气。
　　“每个周末避不开的就是这个虾饺，那家茶楼的虾饺，一定是包了鲜笋馅的，小舅舅他爱吃。当年不觉得，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小莫，是不是有的人，在的时候不觉得，走了以后才会知道不同。是不是？”
　　莫时音默默不语，是，不过这个事情，在这一秒，她是打死也不会点头认下来的。对方似乎也不用她的回答，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讲：

　　“又是不是有的时候，并不是需要百分之百真心的人，才会对你最体贴、周到。而你回头来，反而会想念。干嘛要纠结那么多无聊的什么动机啊，是不是完全的真心呵，又是不是出自肺腑啊，是不是？”
　　莫时音听过来，听过去，到是听了个胡里加胡涂，这个苏家小姑妈，到底在说谁的往事？！到底又是在说他们家姓夏的那个舅舅呢，还是在说苏谌啊！！

　　“他最疼不是我是阿继……”苏萱则指头敲着桌面，抽烟，喝茶，自自然然地一个人发呆想心事。五分钟？十分钟？久到莫时音都在暗自数着绵羊一二三四了，她举起茶杯问莫时音道，“唉，几点了？”
　　这种跳跃太搞了吧？莫时音看着腕表，表面恭恭敬敬地报告：“九点十三分。”
　　“这么迟啦？要不我们改天再继续说话，我是说如果你还愿意往下听的话？打电话给我好不好？”

　　莫时音只好点头，说好，到时候联系。难道说，我不想听？她心里有些别扭，不过还是想着把好料沉底的那点苏谌的八卦打听出来。她对自己说，既然这个公案已经翻过去了，为了表示你已经不再介意，听听这种平时听不到的八卦算什么？虽然虽然，她有点心虚。

　　“你有阿谌那套画室的钥匙？”
　　莫时音摇头，他给过她，她没有要。
　　她想着苏萱则肯定老早知道她是他的房客：“苏谌他从来不锁中间的门。”她也突然想起，隔着两个套间的那个门，很久苏谌都没有锁过了。
　　“那你要不要看他的私家照片？”
　　“那架钢琴你见过的吧？上面的那个像框，我偷偷放了几张照片进去，阿谌不知道的啊。”
　　莫时音虽然好奇，脑门上负荷过重一抽抽地疼，唉，这个Elaine。

　　在酒店门口分手，苏萱则交待她，“我会在这里呆一个星期左右，小莫，记住，看过照片之后打电话找我。”她从手袋里翻了一张写好的卡片，上面一行号码，是本地的手机，莫时音隐约记得，这个好像是苏衍的一个旧号码，当时找他租房子时留的那一个。

　　要不要看那些照片呢？
　　当天晚上她拉着林珞在家里酗酒，第二天叫了王远上了酒吧，喝到三四点钟才爬回来睡觉。仿佛是习惯，从第一次被重伤，她就发觉，酒精是最好的疗伤止疼药材。比感情便宜，满街都是，喝完人昏沉沉的，几个钟头之内至少是消停了。
　　她拉着王远，“唉，你说我再喝下去会不会酒精中毒？”
　　王远答：“记得带上我就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