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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北邙夜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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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芒山的夜风,总像是从地下吹上来的。
山路两旁,枯草伏地,残雪未化,远近星星点点的鬼火,分不清是枯枝上的萤光,还是谁坟前剩下的纸灰未熄。
这一带本是帝王将相长眠之地。四座汉家帝陵横陈北芒山脊,如四头伏卧的黑兽。白日里看去巍峨肃穆,夜里却只剩巨大轮廓压在天边,仿佛随时会翻身,将山下的人世一并压碎。
此刻,却偏有一人逆风而行,独自登山。
那人身着青布直裰,腰间只挂一只小小灯笼。灯光将一张清瘦、读书人气十足的脸勾出轮廓——不过二十余岁,鬓角已微微发白,眼窝里一圈青色,像是连夜读书读了太久。
他姓许,城里人都叫他许秀才。
许秀才一手拢着灯,一手紧握着一卷破旧书简,鞋底沾着泥雪,踩在乱石与枯叶上发出细碎声响。一路行来,他在心底反复默背着那一篇诗——
《七哀》。
“北芒何垒垒,高陵有四五……”
他轻声念出第一个句子,声音一出口,就像被夜风咬了一口,立刻散在山谷之中。
他停了停,抬眼望向前方。
四座汉陵在远处排开,封土高耸,在夜色里连成一列暗色的山影。那是史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名字的陵寝:某帝陵、某帝陵、某陵、某陵。礼官按典,史官成册,祭祀有日,香火有主。
而在四陵西北,一片山坡起伏之间,却孤零零隆起一座大冢。
那冢封土不似旁边诸陵规整,略显粗犷,轮廓却格外巨大,高过周围许多小封土。最怪的是——
那冢前没有碑。
没有帝号、没有谥号、没有哪怕最简单的姓氏。
风卷着枯草拍在封土上,一下一下,仿佛有人在里面敲棺盖。
许秀才凝视那无碑孤冢,喉头一紧。
他这一身闷气,就是被这座无名大冢勾上来的。
白日里,他在城中听老说书的讲起《七哀》,讲到那句:“北芒何垒垒,高陵有四五,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茶肆里有人笑,说诗人多感慨,胡乱夸张,哪里来的第五座汉帝陵?
可老说书的却神秘地压低声音,指着北芒方向:“你们没见过罢了。我年轻时上山瞎逛,远远看见陵下一片白雾,恍惚有五处高峰……如今再看,只余四座有名有姓。那没名的那一座,嘿——谁家坟,谁敢写?”
笑声中,有人不耐烦地妄言,“无非是有人修陵修到一半死了,封上土就算了。哪儿轮得到一个诗人替死人悲哀?”
许秀才当场酒气一上头,拍案而起,与人争执。说书的却看他多说无益,只赠了他一卷破旧抄本,上面用小楷抄着《七哀》,末尾用极淡的墨补了一行小跋:
“北芒有冢,无名无碑。或云‘汉世主’。”
许秀才看完这小跋,心中忽然生出莫名的郁结。
他这一生读书,无非是想在史册、祠牌上有个清清楚楚的名字。可如今世道浮沉,官场浊乱,有多少人活着时被强写成忠良,死后被抹去名讳?又有多少人死前背了乱臣贼子骂名,死后冢前连一块石头也没有?
他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便只好上山问一问这些死人。
于是,他一个人提灯登北芒。
现在,他就站在这一座无名大冢前。
许秀才仰头,灯光勉强照亮近处封土。枯草丛里,石灰斑驳,隐隐露出残破的砖石边角,说明这里曾经也有规整的石砌,后来不知道为何被人为毁去。
“你若真是‘汉世主’……”他低声自语,“为何连个名字都不留?”
风从山背那侧卷来,一下比一下冷,像是要把他的问题压回喉咙里。
他用力吸了口气,将破旧书卷摊开,借着灯光抚平纸页。那是粗糙的竹纸,边角已经毛糙,墨迹有新有旧,正中却是整整齐齐的三字——《七哀诗》。
许秀才站在无名冢前,拱手而立,声音却不再只是喃喃自语,而是像在殿前朗诵:
“北芒何垒垒,高陵有四五。”
他咬字清晰,声线稳而哀。每个字从口中吐出,仿佛有细细的白气挂在半空,迟迟不散。
“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
这一句一出,忽然之间——
风,停了。
山谷间所有窸窣声,仿佛被人一把掐断。
许秀才的声音在空旷的夜幕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隐隐回响在附近山脊之间:“皆云汉世主……皆云汉世主……”
他胸腔里那股无名怒意和哀怨,随着这四句诗一并捧出,热血上涌,眼眶忽然发酸。他下意识又往前跨了一步,几乎贴到封土脚下,伸手去抚那一截裸露的砖石边角。
指尖刚一触到冰凉的土石——
“嗒。”
一个极细微的声响,从他脚下,不,从封土深处传出来的。
像是某扇极久未开的木门,第一次发出微不可察的动静。
许秀才屏住呼吸。
他不是没见过坟塌、棺朽。按理说,这声响完全可以解释成土中空隙塌落、腐朽木板受力。但不知为何,他此刻只觉得背后汗毛一根根立了起来。
“谁……”
他的喉咙干涩,刚要开口,却猛地一阵眩晕。
一股冰凉的气,顺着他按在封土上的手,直窜入他手臂、胸口。
那不是冬夜的寒冷,而像是有人从他掌心钻进他血管——冷得过分清醒。
他猛地把手抽回,踉跄退了一步。
灯光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灯火在风中“噗”地一声,熄灭了。
四周顿时一片黑暗。
只有远处帝陵某处,隐隐有几盏长明灯在风中昏黄闪烁,更衬得脚下这一方无名封土阴沉异常。
“别、别胡思乱想……”许秀才一边摸索着从怀里掏火折,一边强自安慰自己,“不过是……不过是土松了……”
他摸到火折,却只摸到一手湿滑。
低头借着微弱星光一看——
他刚才按在封土上的那截砖石缝隙里,不知何时,渗出了一线极细的液体。初看是水,再看却是黏腻发暗,颜色近乎黑红,手上沾了几缕,顺着指缝淌下。
血。
冰凉的血。
许秀才只觉喉咙里有股寒意直冲上来,差点当场呕出来。他的火折掉在地上,啪嗒一声,跌进封土边的一条小裂隙里,火星瞬间被黑暗吞没。
而那条裂隙,很缓慢、很缓慢地,在他眼前一点点“张开”。
像是一只紧闭了许久的眼睛,正从极细的缝隙开始睁开。
“北……芒……”
封土里,似乎有人轻声重复他刚才的吟诵。
那声音像是从极深处传来,又轻又碎,听不清男女,只是一连串断断续续的叹息:“北芒……高陵……高陵……”
许秀才发出的第一声叫喊,被刚冲上喉咙的血味堵住,只变成一声沙哑的喘息。他下意识向后连退数步,一脚踢在一块松动石头上,整个人摔坐在地。
冷汗从后背一路淌下来。
他想逃。
他手脚并用,狼狈地往山道那边爬去。可就在他撑地的手掌下,那卷被他带上山来的《七哀》诗简,被他整个人压在下面。
血腥气更重了。
他愣了一瞬,猛然抽出那卷书——
在方才那一息之间,原本完好无损的诗卷,竟像是被人一把从中撕开。
上半卷尚在,下半卷不知所踪。纸页边缘呈极不自然的锯齿状,仿佛是从里面被什么力量硬生生扯裂,而非他不小心弄坏。
更诡异的是——
原本文迹清晰的诗句,此刻被一片片斑驳血迹遮蔽。
血不是洒在纸上,而像是从纸纤维中一点点渗出,把墨染开。那些血痕蔓延成一行歪斜的字,正好压在“高陵有四五,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这一联上。
“高陵有四五……皆云汉世主……”
这一行字的墨与血交缠,在他眼中仿佛起了波纹。每一个“高陵”“世主”的笔画,都好像从纸上慢慢隆起,像新写上去的一样鲜活。
“汉世主……”
那封土里的声音似乎也渐渐清晰起来,一遍遍呢喃着这个称呼,带着说不清的冷笑与悲哀。
山风突然大作。
刚才还死寂无声的夜空里,忽地卷起一股旋风,直直从无名大冢上空盘旋而下。许秀才被风一卷,连人带诗卷一起被掀了起来。
他本能地死死抓着书简,不知是怕它丢了,还是怕一松手,连自己的魂也会跟着被卷走。
“放。”
有人在他耳边吐出一个字。
不是人声,却清晰如在鼓边。
那一瞬间,他全身血液像是同时被人按住,又被倒抽。胸口一闷,视线发黑,耳边所有风声、土石声都远去,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和那声“放”。
放什么?
风突然一顿。
“啊——!”
这一声惨叫,山下听去,或许只当夜枭一鸣。但在许秀才自己耳中,却像是整个人从高空被扯开,魂与肉猛地一分。
他松了手。
那卷《七哀》于空中翻飞,在狂风中裂作数片。有一大半被疾风卷走,直直往封土裂开的缝隙里钻去。一片纸在半空打了个旋,竟像被无形之手稳稳接住,贴在封土上,瞬息之间被血色浸满,连纸的纹路都看不见了。
许秀才的身体重重跌回地面。
他瞳孔涣散,嘴唇开合,却发不出声音。刚才那股冰凉的力量,此刻已经不再停留在他的掌心,而是顺着骨髓一路爬上他的颅顶,又从眼眶、耳孔、鼻腔缓缓渗入。
他的面容开始变形。
原本清秀的眉眼被一层淡淡的阴影遮住,眼白一点点被黑气浸染,像被墨汁侵入。他喉头上下滚动,终于艰难地吐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谁……敢……惊……吾眠。”
这声音不像他。
不年轻、不清亮,带着一种从久远年代深处滚来的沉重与寒意,仿佛是千军万马踏过尸山血海之后的回声。
地上的干草,在他声音掠过之处,无风自燃,化作一缕缕苍白的烟,纷纷绕着他盘旋。
被附身的许秀才——或者说,寄居在他身上的那股东西——缓缓低头,看向自己手中仅剩的那一小截诗卷残片。
那片残页上,只剩下一行半句尚未被血迹完全吞没:
“北芒何垒垒,高陵有四五……”
他冷冷笑了一声,手指轻轻一捏。
纸屑无风而裂,九成随风散尽,只剩下一个半掌大小的碎片,被突如其来的一股斜风卷走,像一只迷途的夜蝶,在黑暗里翻飞,看不清去向。
“……皆云汉世主。”
那东西在他喉咙里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自嘲,又像是质问。
然后,它抬起眼,看向远处四座已有名有姓的帝陵,目光一寸寸划过封土高处,最终落在那座本不该存在、却真实地卧在山脊上的无名大冢之上。
“无名……也好。”
它轻声道。
“名可抹,陵可移……但谁敢盗我之冢,谁敢还我之名?”
话音未落,那股阴气猛然收紧,像一条看不见的蛇,倏忽间钻回许秀才的躯壳深处。
许秀才的身躯一僵,随即软软倒下。
北芒山风再次吹过。
封土表面的裂隙已经悄然合拢,血痕风干成一道暗黑色的细纹,与旧日雨痕混在一起,看不出任何异样。刚才所有的动静,仿佛只是他在寒夜里做了一场极长而逼真的噩梦。
山脚下,夜色更深。
那片被风卷走的残页在半空打着旋,从陵坡上坠落下去,越飞越低,最终在一片乱石和荆棘间轻轻一扑,停了下来。
“哎哟——”
一个极轻的呵斥声从荆棘后面传出,带着点儿懒洋洋的痞气:
“谁往我头上扔纸?”
荆棘丛里,有人半蹲着,手里捏着一只短短的竹竿,竿头挂着一枚小铜坠。听见动静,那人的手一抖,竹竿上悬着的铜坠晃了晃,发出“铮”的一声细响。
那声音在夜里很轻,却极有秩序地回荡了三下,恰好碰在远处某一陵的石壁上,又反回一点极隐约的回声。
“啧,四座……”那人低低念着,像在自言自语,“还差一座。”
她伸手,将掉在肩上的那片纸拈起来。
灯光没有,只有星光和雪反的微光,但她的眼睛似乎极善于适应黑暗,只看了一眼,就辨出了纸上的字。
“北芒何垒垒,高陵有四五……”
那人停了一瞬,嘴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轻轻把这残句念了出来。
“高陵有四五?”她低声道,“那第五个,藏哪儿去了?”
风卷过山腰,吹乱了她额前的一缕碎发。
她随手把那张残页塞进怀里,重新握稳竹竿与罗盘,抬眼望向上方黑压压的山脊——那里,四座帝陵的轮廓如夜兽伏卧,沉默无言。
她眯了眯眼,仿佛在石与土之间,看到了一道不那么自然的阴影。
“好一个‘汉世主’。”
她在心里笑了一声。
“改天,去你家里翻翻。”
北芒之夜,风声如哭似笑。
无名大冢沉沉不语。只有那片被冷落在山脚荆棘间的小小残纸,胸前那行被血浸透的字,悄悄干了,重新收紧成墨痕。
“皆云汉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