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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夜入郡守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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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南,傍晚的风里带着菜汤味儿、马尿味儿,还有一点快下雨前的湿腥。
城东一条小巷子深处,挂着半面破红灯笼的酒肆里,坐着一个戴着旧布手套的小娘子,正用筷子戳着自己碗里的豆腐脑。
那豆腐脑稀得像是要散成一摊水,点的卤子也吝啬,只有几粒肉末在汤面上打转。小娘子吃了一口,皱眉,把碗推开半寸。
“你这也能叫豆腐?”她抬眼,冲柜台后头喊,“再敢端这玩意儿出来,你不如在门口挂块布写‘卖泔水’算了。”
老板早就习惯她这张嘴,缩着脖子笑笑:“王娘子挑嘴得很,城里这般价钱,哪有真料给你吃?你要真馋了,下回接活儿找个陪葬丰厚的……呃,我是说,找个好地方喝喜酒去。”
话音未落,门口风一灌,灯笼歪了一歪,风里裹着细细的雨点,拍在门槛上。
来了个人。
来人身形瘦高,肩有点圆,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短褂,怀里塞着鼓鼓囊囊一包东西,脚下几乎没声。他一进门,就熟门熟路往角落里那张小桌走,眼珠却先往里扫了一圈。
看到王劫生,他笑中带着一丝讨好,拱了拱手:
“哎呦,王娘子今日来得早。”
王劫生瞥了他一眼,没起身,只抬脚往桌前长凳一蹬:“老七,手脚慢了。这回抽的是谁的冢?”
老七笑着在她对面坐下,搓了搓手:“谁的冢不紧要,紧要的是——”他把怀里那包东西往桌上一搁,打了个小结儿,“里头有好银子在等你。”
布包打开,露出半块精致的木牌,木牌上刻着递葬路线上用的小地图,旁边还有两锭银子压纸。
那地图线条歪歪扭扭,显然是匆匆手绘,却把洛阳城南出的一条大道、两条支路,以及城外一座小山丘的大概方位标得明明白白。山丘旁画了个小小土堆,上面写着:“某郡守冢”。
王劫生用筷子尖点了点那三个字,挑了挑眉:“郡守?”
“新死的。”老七压低声音,神色有些幸灾乐祸,“前个月还在城里抖威风来着,转眼就躺山上去了。官家脸面,丧事做得不小。只是……”他凑近,又压低了声音,“听说修陵的钱,被他自己贪了一半。”
“啧。”王劫生笑了一声,眼底却没有笑,“难怪冢要被我摸。天道轮流转嘛。”
老七陪着笑了笑,又赶紧把话头掰回正事:“总之,他那墓是仓促修成的,风水没看仔细,规矩全照抄别家。你去走一遭,该有的陪葬不会少。”
王劫生伸手,在桌上轻轻敲了敲银子:“这么点,就想打发我?”
老七熟门熟路地往外衣袖里掏,啪地又放下一小锭:“定金先这样,回来再结——这回还有个‘顺便’,成了,另算。”
“嗯?”王劫生眯了眯眼。
老七咽了口口水:“听说那郡守恐死,生前请了个歪道士,在主棺下面多加了一层‘挡灾阵’,用的是纸扎人、替身那一套。道士后来被官府查了个偷税漏……啊不,是查出他乱看阴阳,被抓去问罪,人就不知哪里去了。”
王劫生的指尖在桌上点了一下。
纸扎人。
山风夜里吹来的那一页《七哀》残笺,仍旧安安静静地躺在她怀里的内袋里。那天她在北芒山腰踩点,冷不丁被那一页旧纸砸了下脑门,低头一看,竟是“高陵有四五”的残句。她拿回去细看,上面渗出的血已经干了,但那几笔字仍鲜明得很。
那之后几夜,她总觉后心发凉。
“你要什么?”她收回思绪,问。
老七咽了咽口水,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些什么金银器啊、随葬玩意儿,王娘子自己看着办。我要的也不多——”他伸出两根手指,“要是下面真有纸扎阵,你帮我摘一点东西上来。”
“什么东西?”
“纸人胸口,那个小小的铜钉。”老七压低声音,笑得有点谄媚,“听说是那歪道士的‘独门暗器’,有人出大价钱要。”
“只要钉,不要纸?”王劫生似笑非笑,“那玩意儿有什么好?”
“这你就别问了。”老七摇头,装神弄鬼地朝天一指,“上边有上边的规矩,我们吃的口饭,知道太多不好。”
王劫生嗤了一声,倒也没逼问。
知道太多会死,这句话她很明白。
她把地图翻过来,又翻回去,指尖沿着那条通往郊外的小路划过去,心里默默记下路径和地势。一边看,一边问:“下葬几天了?”
“三日。”老七道,“人还没凉透太久。”
“啧。”王劫生把地图叠好,塞进怀里,“你倒是会挑时候。三日内叫我下手,棺里那位可要找你索命。”
“嗨,王娘子莫吓我。”老七抖抖肩,“咱们吃这口饭的,哪回不是把死人吵醒了?再说,有你在,还怕什么。”
王劫生没再答,起身的时候顺手把桌上的那碗豆腐脑端起来,皱着眉喝着里头寥寥几勺卤子往外走。
“明个儿子时?”老七在背后问。
“今儿。”她头也不回,“半夜子时,阴气重,纸扎人容易活。好歹得赶在它们把你要的钉子全带走前,下去把你需要的拔干净。”
老七在她身后打了个寒战,连忙冲她背影拱手作揖:“王娘子走好!菩萨保佑你多拔几根!”
“保佑你个头。”她的笑声被夜雨卷走了。
夜更深时,雨已停了。
城南山路泥泞,落叶上缀着一串串雨珠,踩上去“吱呀”轻响。
山腰处新起一座土冢,冢前竖着一块崭新的青石碑,上头楷书工整,刻着“某郡守之墓”,下面一大串头衔。碑旁供着一张小案几,几上插着三炷未燃的香,摆着两只被雨水淋得发白的饼。
王劫生伏在山坡稍低处,一手握着罗盘,一手撩开一点草丛,打量着这一座新坟。
“巳山亥向。”她低声嘀咕,“倒也不是大凶,只是小人多、后人薄。你这位郡守,活着招人嫌,死了也不肯让人省心。”
她把罗盘一收,目光从碑文扫过——全是套话:忠直、清廉、为民。
“清廉?”她笑了一声,“我且去你棺边看看,你陪葬里有几块是清廉的。”
冢上的新土还未完全干透,近处能看到工匠来回走过留下的鞋印,和几处轮胎压痕。她打量了一圈,很快确定了墓道大致入口的位置——前方略下凹的那一块地面,草皮切痕平整,石块新换,显然刚铺过。
“正门不走。”她转身,绕着坟丘走了半圈。
富人修墓,爱讲排场。可有钱人也怕被盗,于是在明处做个堂皇墓道,暗处则留些用来通风排水、弃土的“耳洞”。要摸这种冢,找这些耳洞,比从正门去扯撞钟牌坊安全得多。
绕到背风的一侧,她果然看到一处不起眼的水窟窿——直径不过两尺,边缘有被铁锹刮过的痕迹,但很草率,显然是工匠挖了又草草填上。
王劫生戴好手套,蹲下去撑着身体探头向里看。
里面一片漆黑,只有一点潮湿的土腥味往外扑。
她从腰间摸出一枚小石子,轻轻丢进去。
“噗通。”
不是实心的。
她勾了勾唇角,从背上解下细绳和短钩,找了块树根钩上,试了试承重,满意地把绳尾绑在腰间,轻轻一翻身,整个人倒栽葱一样钻进那水窟窿里。
泥土擦着她的脸,带着冷湿腥气。绳子微微紧了一紧,她让身体借力滑下。脚一触地,伴着一小声水花,她落在一处浅浅的坑里。
用手一摸,脚下是用夯土打实的地面,边缘还有未扫干净的石屑,显然下面就是墓道侧壁。
她弯腰,从怀里掏出一枚指甲大小的铜钮,扣在绳子上,轻轻一抖——铜钮顺着绳子滑上去,碰到上头树根时,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叮”。
这是她自己改的暗记。回头要出冢时,只要听这枚铜钮摇晃的方向,就不会迷路。
做完这点小动作,她才点亮了火折。
昏黄的火光驱散了一点暗意,照出了狭窄的耳洞——果然是工匠们挖出来便捷进出的便道,往前爬出去,前方不过一丈远就接主墓道。
耳洞里潮气重,一股混着新土与石灰的味道,呛得人鼻子发酸。她屏了半口气,猫着腰钻出去,回头顺手把刚才下来的那口水洞用一块事先准备好的布与土堵了个七七八八,免得等会儿有谁夜里来拜坟,闻着风不对。
出了耳洞,主墓道便在眼前。
与她摸过的那些老冢不同,这条墓道新得很,砖缝间的灰浆还没有完全风干。两侧墙上浮雕木刻尚未挂上,只有一块块空白砖面,偶尔有一两笔匠人留下的草图——粗粗画了个门神、一个忠臣,连五官都没勾出来。
“连壁画都省了。”她啧啧两声,“真会省钱。”
墓道往下微微倾斜,灯光一晃一晃,把前方那一点黑吞得更深。她一边走,一边用手指轻轻敲打两侧砖面,听声音的实虚。
没多久,就到了第一道“门”。
其实不过是墓道收窄处砌的一截短墙,上开一人高的拱门,门上挂着一块简陋木牌,写着“魂门”二字。牌子用的是市井常见的半成品,连边角花纹都懒得刻。
“抄规矩抄得挺齐。”王劫生抬脚,轻轻一点门槛。
脚下砖石细微发虚,是空心的。
她笑了笑,退后一步,从怀里摸出一截细长的铁签,轻轻沿着门槛边缘插下去,微微一用力——门槛中间那一块木板立刻陷了下去,露出底下黑漆漆一条缝。
下面是坑。
坑里隐隐有铜器碰撞声,显然早就准备了些见不得人的“迎客礼”——多半是削尖的竹签、旧锈矛头一类。
“舍得。”她在心里评了评,“舍不得给死鬼多打几块画,却舍得在这儿多挖个坑。”
她绕着那截机关门槛,踩着两侧稳固的砖边轻轻跃过,继续往前。
往里走了几丈,墓道忽然开阔,通到一间方方正正的墓室。
墓室顶上用粗梁支撑,四角各放着一只还未点燃的陶质长明灯。正中一个木台,上摆着一张棺椁——棺漆尚新,黑中泛着青光,棱角分明。棺前置着香案,香炉里灰还白,显然下葬那日刚焚过。
四周墙边,依着规矩放了几只陶俑、几口瓷罐,罐里隐约露出布匹、玉佩、酒器的角,虽然算不上什么惊世富贵,放在一个郡守墓里也还说得过去。
王劫生站在门槛外,眼睛迅速扫过整个墓室一圈。
“嗯。”她在心里打分,“七成新货,三成旧物翻来用。陪葬不算寒酸,也不算豪阔,中规中矩。”
她绕着香案走到右侧,指节轻轻敲了敲棺台边缘的砖石——声音沉实,没空洞感。
又往前走两步,在棺头与墓室北壁之间停下,目光落在地面。
那里,泥地表面看着与旁处无异,但走近一看,土色略深,砖纹多了一道极浅的裂线,像是曾被打开又重新合上的痕迹。
她蹲下去,手指按在那条裂线附近,轻轻敲。
“咚咚——空。”
她在心里默算了一下距离与深浅,再回想刚才沿途走过的墓室方位,迅速得出一个结论:
棺下有“二重”。
“哎哟。”她吹了声轻口哨,“小小郡守,倒会讲究。”
正常的郡守墓,根本没资格用“下重室”。下重室往往给的是某些王侯、开国功臣的享受,用来放重宝,或者——
用来藏不该让人知道的东西。
她从靴筒里摸出一柄短小的铁铲,沿着那条裂线边缘一点点抠开。泥土很紧,石缝里夹着细细的灰,说明这里上一次打开,至少也是半年前修墓时。
这一点反倒让她放心——不是有人趁葬礼乱的时候先一步下去,说明下面东西十有八九还是原样。
撬开一块砖,露出下面更紧密的一层青砖,砖缝中有一点点暗红色的东西凝固其间,像是旧血,也可能是某种符料。
王劫生伸手按了按,发现这一层砖不厚,下方有空响。
她用铁铲轻轻撬,撬起一块方砖,转手放在旁边,免得砸到自己。砖下面是一道竖井,直通更深处。
一股更冷的空气从下面往上扑,夹杂着一点纸糊、香灰混着霉味的气息。
她皱了皱眉,探手进去摸了一把——井壁用的是夯土,内壁并不平滑,却有一些粗糙不均的凸起,正好可以借力攀爬。
火折往下探了一探,昏黄的光圈勉强照出下方约有半人高的落脚处,再往下,是更深的一片黑。
隐隐可以看到石壁上贴着一条条灰白细影,看着像是——
纸。
纸人。
纸角在看不见的风里轻轻颤着,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像有人在墓底摩挲衣裳。
王劫生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
“老七,你倒是真会挑活。”她在心里低骂了一句,“刚从北芒那边被纸砸了头,转眼你就让我下纸人坑。”
她伸手,从腰后解下一根比之前那条更细的绳索,一头绑在棺台脚上的石环上。又摸出一块小铜牌,刻着她自己画的简单卦文,系在绳子中段——这块铜牌随风会轻微碰撞井壁,发出的声音会带回井口,让她判断风向和空气流动,也顺便听听下面有没有“不该有”的声音。
一切准备妥当,她坐在井边,双腿一滑,整个人沿着绳索轻巧地往下溜。
脚尖先探到了那一截浅浅的平台,她稳住身形,再往下瞄了一眼。
这一眼,火光下的景象让她背后生出一层细汗。
竖井下连着的那一方小小墓室,四壁竟贴满了纸人。
每一张纸人都是一人高,剪成跪拜姿态,头低着,肩塌着,白身黑边,唯独脸部留白,没有五官。胸口处各钉着一枚小得快看不见的铜钉,钉身隐约泛着一丝阴冷的青光。
火折的火星在那一张张苍白的“人影”上跳跃,原本应是死物的纸片,此刻却像是站了一屋子无声的“陪客”,正齐刷刷地——
对着她。
井口上方,棺台脚边那只小铜牌轻轻晃了晃,发出一声极轻的“叮”。
这一声,“叮”,在这纸墙环绕的小室里,却仿佛被无数层纸张折回来,回荡不散。
王劫生抬眼,与最近那一张纸人的“胸口”对视了一瞬,忽然觉得那空白的脸上,隐隐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褶皱,彷佛某种表情即将从纸中爬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皮肤上起的一层细小鸡皮疙瘩,轻声道:
“诸位,得罪了。”
话音一落,她一手抓绳,一手去摸腰间的短刀,准备完全落入这间挂满纸人的下层墓室。
她还不知道,再过一盏茶的工夫,这些看似温顺的纸人,将会一张张脱离墙面,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提着,一寸一寸朝她爬来。
而她手腕上的那一道纸痕,也将从今晚起,一直跟着她,跟到北芒深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