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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八章 名与锁 ...


  •   傍晚的风,把城里的热气往上面一卷,茶摊边的尘土落下来,落得人眼皮发困。

      王劫生坐在街角茶摊,袖子挽了一半,手腕上的那圈黑印在夕阳里看不大清,只隐隐一层暗。

      她面前的茶碗已经见了底,茶色淡得像是刚倒进去的时候就被谁喝了一半。她拿指头在碗沿上描着一个字——“初”。

      阿初。

      写到一半,她把尾巴一勾,勾成个钩。

      “钩子。”她心道,“钩死人,也钩活人。”

      茶摊老板在炉边翻茶叶,远远看她一眼,没敢去打扰。最近这位姑娘来得勤,常常一杯茶坐到天黑,不说话,只看碗里的影。

      碗里这会儿倒映的是一截夕阳、一块“长生魂牌”的匾角,还有街对面那个魂牌铺门口刚挂上的一串新灯笼。

      灯笼一会儿亮一盏,一会儿又多一盏,最后亮成一排。

      “死人排队上牌位。”她在心里骂,“路灯都给你挂整齐了。”

      “王娘子。”有人在她身旁坐下。

      声音不大,却很清。

      她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那股极淡的墨香和衣角的熏香混合,城里只有一人这么讲究。

      她把手往袖里一缩,把茶碗推到桌子中间,慢悠悠道:“葛大人也来喝这个?小心回去肚子疼。”

      葛无咎笑:“茶好不好喝,在于人。有人喝的是味,有人喝的是热,有人喝的只是个‘坐’。”

      他朝茶摊老板招了招手:“再来一碗。”

      老板眼睛一瞪,忙着把最干净那只碗擦了又擦,斟了半碗上好的茶叶水,双手奉上。

      “葛、葛大人。”他声音发抖。

      “别紧张。”葛无咎笑笑,“我也只是个喝茶的人。”

      他把碗放在桌上,一只手按着碗沿,另一只手从袖里摸出一样东西来,轻轻放在桌中央。

      一块木片。

      牌身薄薄,正反光滑,正面空白,背面有一圈极浅的纹路,像还没刻上字的魂牌。

      王劫生眼皮几乎不动:“大人这块牌,是哪个工头忘在你袖子里的?”

      “这块?”葛无咎用指腹按了按牌面,木纹在他指下似有若无地动了一下,“这是空的。”

      “空牌?”王劫生笑,“你连空的都带在袖子里,真当自己是阎王爷了?”

      “阎王爷只管审,不刻牌。”葛无咎淡淡,“刻牌的是我们。”

      他说着,把茶碗推过来一点:“你今天折了一块牌。”

      “你看的勤快。”王劫生笑,“连我折哪块你都知道?”

      “阿初,小工,工三十几号。”葛无咎慢条斯理,“腰间那块凭据,你昨夜折成两截,今天地道塌的时候,正好压在他腰下。”

      王劫生把碗推回去:“你要给我记一笔?”

      “已经记了。”葛无咎说,“只是记在我的本子上,不在司案上。”

      “写什么?”王劫生问。

      “写‘王氏后人,情急之下,毁一预刻牌’。”他顿了顿,补了一句:“没有写‘谋杀一小工’。”

      “你倒宽厚。”她冷笑,“不把锅扣到我头上?”

      “杀他的,不是你。”葛无咎淡淡,“是那根被偷工减料的梁,是那块算错尺寸的石,是那个写‘自愿殉工’字的人。”

      他指腹在空牌上轻轻敲了一下:“你不过是,让这件事从‘锁里死人’变成了‘锁外死人’。”

      “你们的锁,果然厉害。”王劫生道,“写得死的人,怎么折都得死。”

      葛无咎看着她:“你今天,看见了他的魂。”

      “看见了。”她抿了一下唇,“像一块被写了太多字的破布。”

      “如果那块预刻牌没有碎,他的魂会被锁在牌上。”葛无咎道,“——在你眼里,那是恶事;在我眼里,那是‘有处可去’。”

      “锁在牌上,被你们顺手推到城下那口池里。”王劫生冷,“好一个‘有处可去’。”

      “你今天把牌折了。”葛无咎说,“你看到的结果,是他的魂没有去牌,也没有去池,只在工地上乱撞。”

      “我后来也砍了。”王劫生说,“砍得不干脆,你们那口池还是吸走了一部分。”

      “那是池的本能,不是我的本心。”葛无咎笑笑,“我只是在毁与不毁之间,找一个‘秩序’。”

      “秩序。”她吐出这两个字,“你替谁找?”

      “替这座城。”葛无咎道。

      他话不算大声,却有一股奇异的笃定:“你不喜欢魂锁洛阳,我知道。你喜欢魂自由出入,死了回乡,或者散在风里,或者下地府。可你也看不惯吊死鬼满街跑,小工魂在工地乱撞。”

      “你把我当两面不讨好的人?”王劫生笑。

      “我说你要两头都要。”葛无咎道,“既要魂自由,又要城清净。可这世上,很少有两全的法子。”

      他敲了敲那块空牌:“有锁的时候,你嫌我多事;没锁的时候,你得亲手砍。”

      王劫生没有立刻反驳。

      阿初那团乱得要命的魂影,还悬在她眼前——那里面很多喊叫、哭声、咒骂,不只属于一个人。

      若他被锁在牌上,会不会好一点?还是会憋得更难受?她不知道。

      “我不想替你写牌。”她说。

      “我也没请你替我写。”葛无咎道,“我只是来告诉你,你每一次动牌,都是在改‘锁’的位置,不是把锁从世间拆掉。”

      他说话的时候,眼里始终含着笑意,不咄咄逼人,却句句往她刚才最软的地方戳。

      “那你来,是要我不动?”王劫生问。

      “恰恰相反。”葛无咎轻声,“我希望你动。”

      她一愣。

      葛无咎抬手,将那块空牌推到她这边:“你今天折了阿初的牌,证明了一个我一直在推测的东西。”

      “什么?”她忍不住问。

      “名之锁,一旦断,魂易狂。”他道,“你砸牌,他死得更乱;你不砸牌,他死得本分。”

      “那你是说,我以后都别砸?”王劫生笑,“看着他们一个个本分去死?”

      “你可以砸。”葛无咎道,“但最好在砸前,先告诉我一声。”

      她眯起眼。

      “若我提前知道某人某日要殉工,要被写进某一行。”他缓缓说,“我可以用别的方法,把那一行挪走。”

      “挪走?”她冷笑,“挪到谁头上?别的小工?”

      “挪到……空处。”葛无咎说,“比如——把某些本应锁在洛阳的冤魂,删去一笔。”

      他指了指那块空魂牌:“你不是不喜欢这城当一口牢?我可以在这牢里给你开几扇暗门。”

      王劫生笑了,很久没有出声。

      “你想让我替你杀人。”她最后说,“你把我今天折牌那一笔写成‘试验’,以后你可以对谁都说——‘看,她也承认没有名字的魂很危险’。”

      “你承不承认,魂会乱,已经不是说不说的问题,是你自己看见了。”葛无咎淡淡。

      “那你挪走的那几行,是不是也会写在别的地方?”她盯着他,“你敢保证,不会在别的册子上,悄悄写一句‘某人,无名、无锁、无度’,当作‘折账’?”

      “我若写,必有记录。”葛无咎道,“你可以来查。”

      “查?”她笑得有点寒,“查你给我看的那本,还是查你藏在城下那本?”

      葛无咎终于收了笑,看着她:“你已经见过城下的池。”

      王劫生没否认。

      “那你也该知道,当那么多人的魂混在一处,若没有规则,他们不是轮回,是互相吞。”葛无咎说,“你可以讨厌我,但你不能无视那一层。”

      “我没说你全错。”王劫生低声,“我只是不想跟你一样——觉得自己有权拿别人当石头垫路。”

      她伸手把那块空牌往他那边推回去:“你这块牌,我不要。”

      葛无咎不恼,只笑笑:“你不要这块,日后总会拿别的来找我。”

      他顿了顿,“比如——你父亲那一行。”

      王劫生的指尖一僵。

      “王越,”葛无咎慢慢念出这个名字,“盗掘主陵案,被诛九族。”

      “你那本册子上,是不是也写他‘自取其祸’?”她盯着他。

      “那是旧朝案卷。”葛无咎道,“写得是‘王某越,多疑,夜观地脉,私绘主陵图,有乱纲之嫌’。”

      “那是你们写的。”她冷声。

      “我可以改。”葛无咎说,“你若肯帮我改几行,我也可以帮你改几行。”

      “帮我改?”她嗤笑,“把‘盗掘主陵’改成‘死于公事’?这算替他正名?”

      “你自己说,他盗的不只是墓,还有帝的死法。”葛无咎说,“我可以在冥册上写一句——‘王越,见主陵大谬,欲改之未成,被杀’。”

      王劫生胸口一闷。

      这样的一句话,不是彻底的洗雪,却比现在那行“盗掘主陵”的冷冰冰几个字,更接近她认定的真相。

      “我不相信你只写一行。”她道。

      “你可以盯着我写。”葛无咎看着她,“以你的手眼,哪个字是新刻的,哪个是旧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把空牌收回袖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不愿现在就坐在我桌边,那也罢。你总有一天,会发现单靠砸牌、砍鬼,是改不动这些字的。”

      他起身,留下茶钱,走前又看了她一眼:

      “你既然不信我,那就去多看几本别人的账。黑市的、寺里的、道观的、权贵家的。等你看腻了别人的假账,再来看一眼我的真账。”

      “这城里有多少本账?”王劫生问。

      “活人的一本,死人的一本。”葛无咎笑,“还有你们心里那一本。”

      他说罢,拂袖而去。

      茶摊老板小心翼翼探了个头出来:“王娘子,大人没为难你吧?”

      “他请我帮他记账。”王劫生嘴角一歪。

      “那你答应了没有?”茶摊老板紧张。

      “我说,”她端起那碗凉掉的茶,一饮而尽,“我字太难看,会弄脏他那本。”

      茶有点涩,入口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

      她把碗往桌上一扣,扣在那一圈淡去的茶渍上面,茶渍刚好围成一个不闭合的圈。

      圈的一端,被她指尖轻轻往外一扯,扯出一条直线。

      “名是锁,也是刀。”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你要用哪一头,别叫人替你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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