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可我自己也没有伞 ...


  •   “或许我该设想,你知道俄狄浦斯悖论。”

      莱伊说。

      他记得那个黄昏。落日在天空中纵火,橙红色的天空奔逸着燃烧的云朵。而彩绘玻璃将灼热的晚霞过滤成一片一片晶莹剔透的色块,淅淅沥沥洒满整座教堂。他抽着烟,窝在椅子里,手肘碰触到狙击枪。烟丝缭绕,他就在这样朦胧又虚幻的光线中开口,眼神略过不知名的文学家,飘落在倚在门边、双手环臂的波本身上。

      赤井秀一已经忘记了为什么会如此提问的理由。约莫是因为自己二十多年不曾现身的灵魂印记忽然出现,让他多出来一些感悟人生的闲情逸致。不,也不尽然如此。那个提问本身就像是俄狄浦斯悖论的一环,否则他并不会在看着波本时,鬼使神差问出这句话。

      你知道命运悖论吗?

      预言说,国王和王后诞下的王子,将会弑父娶母。老王唯恐预言成为现实,于是将儿子遗弃荒野任其死灭。接着草寇路过,救下婴孩。俄狄浦斯在异国被抚养成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死了路过的暴君,破解谜题登上王位,享用着寡后的床笫和被衾。因为预言,老王差点杀死王子;因为预言,王子逃离了养父母的身边;因为预言,俄狄浦斯最终仍然走上了杀死生父、迎娶生母的老路。

      世人称王子的故事为俄狄浦斯悲剧,将妄图逃离命运却又回归宿命的悲剧称之为命运悖论。赤井秀一不信鬼神,但似乎唯物主义在解释命运悖论上没有什么太强的说服力。该去如何理解呢,他翻阅着那个落魄写手的文稿,忽然觉得讽刺与可笑。那种忽然涌现的荒谬感完全非理性,莫名其妙地出现,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会问波本那样一个问题。

      彼时赤井秀一没有并且也不在乎灵魂刻印,也不知道降谷零左耳后的皮肤上,纹着二人初见时的话语。教堂中的光线太晃眼了,太多太多喧闹的颜色,让波本的轮廓变成了走马观花般的虚影。后来在摩天轮上,赤井秀一的脑海中闪现着曾经的各种画面。他想起自己在教堂里那个不知道在问谁的问题,想起手指上纹身刚刚浮现时、波本看向自己的眼神。

      为什么要问。

      为什么会觉得,波本看向自己向他伸出的手时,表情会有一点可爱。

      是喜欢吗?

      大概是喜欢吧。

      是爱吗?

      不。
      还不至于。

      赤井秀一咬着烟,坐在地板上,盯着琴包里拆散的狙击枪出神。他右手拨弄着零件,指尖碰触到冰凉的枪管,开始组装。他装得很慢,左手很不灵活,拖慢了速度。不算坏事,因为难得有空去思考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枪膛有些生锈,在手上压下黄褐色的锈痕。他拿着纸巾擦拭,主簧,压臂,连杆,枢轴,扳机,然后涂上粘稠的黄油。他擦得很慢,大约是从未有过的细致。这么娇养枪支的习惯还是从苏格兰那里学成的。诸伏景光擦枪的时候很安静,棉布纤维和金属管摩擦的声音很轻柔,几乎没有声音。

      他的手停了下来。腕部长时间的动作让手臂感到疼痛酸楚。赤井秀一抱着枪,靠在墙上。他曾经以为自己和苏格兰的交集仅仅止步于同僚二字,在诸伏景光死后的很多年,他发现故人的身影依旧清晰。有关苏格兰的、有关波本的,全部都被存放在一场葬礼上。赤井秀一总是用这个词去理解苏格兰的死亡。宫野明美是这样,赤井务武也是这样。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些死亡的参与者和亲历者,所以不能用一句简单的“这个人死了”去概括。

      陌生人的死亡不会让人伤心。只有你在乎的人,他们的离开才会让你伤心。赤井秀一想。那么他知道自己何时开始在乎起降谷零了。只可惜有些迟了。

      灵魂印记实在是让人讨厌。它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突然出现在某个人的身上,告诉他这个世界上存在一个与你的灵魂无比契合的家伙。可谁能说得准这两个人就会相遇,万一有一方死了,万一有一方一辈子都找不到半身然后和别人草草结婚呢?赤井秀一从来对灵魂伴侣的说法嗤之以鼻。那纹身不是预言,更类似于一种恶趣味的诅咒。但凡它早一点出现,或者晚一点出现,或者干脆不要出现……

      不。

      赤井秀一掐灭烟头,抬眼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今天天气不好,梅雨季节,空气潮湿,阴转小雨。受过伤的手臂隐隐作痛。他瞥了一眼左手,看见箍在食指上的纹身,后知后觉地想到,太阳不会因为黑衣组织早已覆灭而大放晴天,人也不会因为一个纹身就被框定。纹身告诉你世界上存在着灵魂的另一半,却从来没有预言他们必然会拥有彼此。灵魂印记只是证明世界上存在某种事物,要怎么对待这个事物只会完全出自于个人意志。爱与否和灵魂印记无关,只关乎赤井秀一自己。

      那么问题就说得通了。他可以不在印记浮现的刹那就先入为主地爱上波本,可以选择在降谷零开始恨他的时候爱上对方,同样现在也可以选择放手。这和灵魂印记有什么关系,只关乎他自己。自在心得,思惟欲我,一切如意①。

      他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连带着对FBI特批的长假也变得没有那么抗拒了。如今他的身体状况要求静养一段日子,总部的意思是让他回匡提科。那么现在,先在日本停留一些时间吧。有点私心,也欠着家人一场陪伴。然后?然后就可以离开了。

      他起身,把狙击枪放回琴盒。窗外的世界笼着一层模糊的水色。天色暗了下来,赤井将琴盒靠在角落,正准备拉上窗帘,目光忽然一滞,看见了站在楼下的身影。

      降谷零站在门口。

      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他抬起手,放在了门铃之上。

      开门的时候,雨水像雾气一样氤氲,毛绒绒地落在空中。世界灰蒙蒙一片,雾蒙蒙一片,光线昏沉,颜色寡淡。降谷零站在面前,浅色的西装外套上凝着一些细小的水珠,翘起的发梢被湿润的空气软化,垂下来伏在耳边。金发的男人神色平淡,张开嘴巴,说了一句:

      “……好久不见。”

      赤井秀一侧身,留给他足进门的空间。降谷零似乎并没有打算进来,摇了摇头,说:“只是顺路探病而已。没有带什么礼,也没有给你的花。”

      “进来坐坐吧,”赤井秀一下意识握紧门把,“雨要下大了。”

      降谷零脸上闪过一丝犹豫,随后变得释然。他说了一声“那就打扰了”,便错身走进了室内。

      室内很空,没有什么家具。地板上推着一些集装箱,看样子是准备收纳整理。降谷绕过纸盒,用鞋尖轻轻踢了踢,问他:“要走吗?”

      “目前不会。”

      “哦。”降谷零轻声应了一句。屋里只有一张单人沙发,赤井秀一看出他那种疏离的客气,在日本人开口之前说了句“我去倒杯水,你先坐”。他在厨房找了好久,才找出一个玻璃杯。他用右手端着水走出去,发现降谷零正坐在沙发上,盯着琴包发呆。他交握双手,漫无目的地摩挲着。

      “你下班了吗?”
      “伤恢复得怎——”

      两人同时开口,然后同时止住。降谷零接过水杯,握在手里。赤井秀一看着他有些懊恼的表情,意识到降谷零可能有点局促。他从善如流回答着没有说完的问题:“伤已经没有大碍。”

      “……你,”降谷零组织词语有些艰难,似乎从词库中挑选字句是一件需要搜肠刮肚的事情,末了他抿了一口水,继续道,“康复训练呢?”

      “不急于一时,FBI批了很久的假。”

      “这样。”

      “日本方面已经处理好了收尾工作吧?”赤井秀一问。

      “还没有。”降谷零舔了舔嘴唇,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下来,“毕竟老巢在日本,铲除起来盘根错节,工作量很大,还要很多部门共同协助。有些事情一时半会还没能定调……”

      “眼睛。”

      “嗯?”降谷零不明所以,抬眼看他。

      “你的眼睛。很红。”赤井秀一说,“注意休息。不要太拼了。”

      降谷零握着水杯的手忽然一紧。他定定地看着赤井秀一,冷声说道:“不需要你来对我说这些。”

      赤井秀一点点头。

      也许是他的表情过于风轻云淡,降谷零被这种反应刺到,声音又更冷了几分:“我也不需要你救我。”

      赤井秀一说:“我知道。”

      “你知道?”降谷零脱口而出,甚至有点笑意。

      那句反问明显掺杂讥讽。赤井轻轻叹了一口气:“……三个月没见面,你特地跑到我家,就是为了和我聊这些?”

      降谷零没有回他,也许是一时之间没想好要怎么呛声。他捧着水杯默默坐在沙发里,看上去甚至还有点生闷气。外面雨声变大,夜色渐袭,赤井秀一不想逼降谷零说什么。看了一眼时间,快到饭点。虽然家里没什么食材,就剩几桶泡面,但还是想留他吃饭,他正欲开口,却听到降谷零低声说:

      “是四个月。”

      算上今天的话。

      赤井秀一突然意识到,降谷零是按天数计算月份的。

      “……赤井,”降谷零说,声音很轻,“我不想欠你什么。”

      “就这些?”

      “就这些。”

      他什么都不明白,赤井秀一想。黑发的男人右手摸出一根烟。降谷零皱眉,听见赤井秀一说:“你不欠我什么。硬要说的话……”

      他随手掸了掸烟蒂:“是有点不公平。毕竟我还没见到过你的纹身。”

      降谷零眨了眨眼睛,表情有些错愕。大概是没有想到赤井秀一会在这个时候提起灵魂伴侣的事情。他们相识的年岁已经不短了,但是现在才第一次提起了这个话题。他抿着嘴,神色有点尴尬:“这个属于个人隐私吧。”

      “不是我吗?”

      “……”降谷零深吸一口气,然后有些挫败地摇了摇头,“是你。”

      赤井秀一想,他为什么要摇头呢?不甘心承认,或者说觉得那是一场错误。

      降谷零撩起左耳的头发,指尖触碰到一小片隐蔽的皮肤:“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对我说的话。”

      撩起的发丝纷纷扬扬落下,重新掩盖住耳后的纹身。赤井秀一看着他,勾起嘴角,笑得有些无奈:“所以你很早就知道是我了。”

      “……也没有,”降谷零说,“那个时候,我只知道是你是莱伊。”

      那个时候,我只知道你是莱伊。

      很简单的一句话。但是太复杂、太复杂了。理所当然,并不意外。赤井秀一想。相比自己,降谷零知道赤井秀一的时间有点晚了。吊诡的是,他认识莱伊的时间又有些早了。造化弄人。在这段时间差里,莱伊杀了苏格兰,莱伊是FBI的卧底,波本恨他到想要杀了他……发生了太多事情。以至于现在两人摊牌而坐,居然是一种相当平静的心态。大部分人都会在认识自己的灵魂伴侣时感到雀跃和欢欣。只有少部分人会像他俩这样,面对着生命的半身,已经丧失了罗曼蒂克的激情。

      罢了,就这样吧,降谷零已经那么疲惫了。赤井秀一想。他舔了舔嘴角,刚开口,就听到降谷零问他:那你呢?

      于是他沉默很久,盯着日本人蓝紫色的眼睛,缓缓开口:“苏格兰去世那天。”

      “但你的纹身不是——”

      降谷零顿了顿,目光落在他的左手上。他的左臂上有一道伤疤,连接着食指的纹身,从虎口贯穿手背,直直刺入臂肘,然后被手术缝合线压住。瞧着狰狞,很丑。其实就严重程度来说,一道疤痕不算什么,顶多有点深。看不见的地方反而比较严重。粉碎性骨折的左臂恢复期很长,肌肉萎缩孱弱,看起来和右边不怎么对称。赤井秀一不着痕迹侧身挡住自己左臂,想要盖住丑陋的上肢。降谷零的目光轻轻扫过,声音很平淡,“不是那圈线吗?景光死之前就有了吧。”

      也许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那么糟糕了,起码眼下可以心平气和提及诸伏景光的死亡。赤井秀一苦笑着想。他掐灭烟头,轻轻咳了一声:“……大概直到那天我才确定是你吧。”我才确定我在乎你。

      他话没说全,点到即止。降谷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没有追问的意思。外面的雨声变大了。于是赤井换了一个不那么沉重的话题:“你想晚饭吃什么?”

      “我没有答应要留下吃饭。”

      “面包还是泡面?”

      “我没——”

      “冰箱里大概只剩这些食材,可能还有几颗鸡蛋。”

      “……你这家伙,”降谷零说,“厨房在哪里,还是我来做饭算了。”

      赤井一直都知道降谷零很会生活,但是他似乎是今天第一次看到对方私下的真实一面。不是安室透,而是作为降谷零。他刚刚从警厅离开,还穿着正装,白色衬衫系着领结,就像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上班族。做饭的时候没有那么多时间,也没有那么多材料,只是潦草地找些食材、尽量做成能够入口的东西。这种感觉和看安室透在波罗忙碌是不一样的,赤井秀一想,安室透可以很闲适和精致,降谷零却很忙,不一定每天都有那份闲适的条件。于是他捋起袖口的动作就显得非常实用,那个瞬间公安的王牌用最快的速度变成了会自己动手做饭的普通社畜,他单手伏在腰上,问了一句:“有围裙吗?”

      当然没有。赤井摇头。

      降谷零看着空空如也的灶台,并不意外:“厨具呢?”

      “可能在抽屉里。”

      “知道了。”降谷零说,“你出去吧,这里太挤了。”

      “不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降谷零的打开水龙头,低头洗手,“……你要是想帮忙的话,把水杯拿过来吧。我洗一洗就收起来。”

      言下之意,不会再用到水杯了,我很快就会离开。

      赤井秀一舔了舔嘴唇,然后说:“……好。”

      他走回客厅,刚准备弯腰收拾,就听到厨房传来“赤井秀一!”他下意识拿起水杯,快步走回厨房,然后就看到了降谷零有些生气的脸。

      他一顿:“怎么了吗?”

      “为什么要在盐罐里面放香叶和胡椒!”

      “啊……大概是为了省事?”赤井被有点底气不足。

      降谷零扶额:“你这个人只会炖牛肉②了是吗……没有味噌酱油也就罢了,本来想要做碗素面,结果你又在盐罐里塞了什么东西。这下要有奇怪的味道可别抱怨。……算了,水杯给我吧。”

      赤井秀一递过去。但是他忽略了一件事。

      于是“啪”的一声,水杯脱手,掉在地上。玻璃哗哗地裂开,地板溅起四分五裂的碎块。

      两个人一时之间都吓了一跳了。降谷零条件反射躲开迸飞的玻璃碎片,然后抬起眼睛,愣愣看着赤井秀一还未收回的手臂。

      “抱歉。”赤井秀一下意识道,声音有些僵硬,似乎也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失手打碎水杯。他脑子很乱,垂着眼睛,半蹲下来,本能地伸手去捡拾地面上大块碎片:“我来收拾就好。”

      话音刚落,左手手腕再次脱力。又是“啪”的一声脆响,刚刚捡起的玻璃碎片又从手中掉了下来。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外面雨声很大,厨房内很安静。

      似乎越是紧张,左手就越发不够灵活。赤井秀一感到难堪,心想习惯确实不好改变。恢复期间他一直在训练使用右手应付日常生活,但是下意识还是会惯用左边。他默默换回右手,然后就感到降谷零也蹲了下来,挡住了他,俯身捡着玻璃碎片,低声说:“你先出去吧,两个人太挤了。”

      赤井抬眼看他。降谷零的金发垂落下来,虚虚遮住眼睛,脸色很难看。似乎这件事带给他的羞辱远甚于对赤井秀一本人。他这幅表情让赤井秀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也有一点泄气。赤井秀一出院后就一个人住,他不想麻烦谁,也不想让什么人来照顾自己。但是今天降谷零突然出现,然后又被看到了自己连水杯都拿不稳的画面,实在是让他觉得窘迫和不堪。

      “刚才没拿稳,”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有些狼狈地解释着,“让你见笑了。”

      降谷零只是摇了摇头,“你先出去吧。小心不要踩到碎玻璃。”

      赤井秀一失张失志,被赶出厨房,低头看自己的左手。坦白说普通的抓握已经没有太大问题,只是骨头断成了三段,做屈伸本就勉强,再加上天气太潮,也没什么太大的力气。他想起在英国时曾经被学校要求矫正左利手的习惯。小时候怎么改也改不过来,也根本不想改;现在受伤了,想要刻意锻炼右手,还是下意识用着左手,饶是赤井秀一也会有一点挫败。他本来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些,玛丽和世良被他不耐烦地推回酒店。谁曾料到他最不想让知道的人,偏偏就看到了这样一幅样子。

      忽然就想起降谷零说不相欠他时的表情。赤井秀一握了握手,然后松开,再握了握,然后垂下手,靠在厨房门口的墙上。坦白说,有点想抽烟。

      他从来没觉得两个人之间有什么欠不欠的问题。对降谷零来说可能是有吧,他大概能够明白降谷零是什么感受。尤其不想给讨厌的人欠人情,可以理解,赤井知道他一直这么想,所以更不想让他看到这副模样。

      不想去道德绑架他。也不想让他因此染上幸存者综合征③或其他什么。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组织覆灭后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他们已经够混乱了,好不容易关系缓和下来,就不要再……

      再如何?

      不要再横生枝节了。

      赤井秀一想。然后他忽然梦醒一般,发现厨房里面很安静。没有清理玻璃碎片的声音,也没有做饭的声音。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他沉着声音,叫了一声“降谷?”

      没有人应。

      这种安静有些过于突兀了,赤井秀一问:“你还好吗?”

      也没有回答。他犹豫一瞬,然后转身走回厨房,然后就看到降谷零还是蹲在地上,保持着他离开之前的姿势。

      金发的男人垂着眼睛,看着地上的碎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赤井秀一清了清嗓子,下意识攥紧了手指:“你……是我不小心。你不要——”

      “你多久没摸枪了,有半年了吗?”
      降谷零突然问他,然后又自言自语地接上:“垃圾篓里有油纸④,擦枪的布子上也有锈痕。”

      有些时候太聪明了也是件麻烦,赤井秀一舔了舔嘴角:“没有那么久,几个月吧。”

      “……这样啊。”降谷零点了点头,不置可否,然后伸手去捡玻璃。气氛又沉默了下来,赤井看他一片一片地捡起玻璃,然后拿扫帚扫干净碎末,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他张了张嘴,想打破这种古怪的沉默,发现自己没什么能说的,只好又说了一次:“不好意思,是我不小心。”

      降谷零的脊背绷紧了。水管哗哗的流着,和外面的雨声一样嘈杂。太潮湿了,吸入呼出都是水汽,让人缺氧。赤井秀一感到煎熬,他想远离这个地方,又被降谷零的身影定在原地。

      过了很久以后,降谷零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时候,”他说,“有一次回乡下。那天下着大暴雨,我在山里随便找了一个神社躲雨。有一个老婆婆,年纪很大了,驼着背,推着一个小木车,走在路上。”

      “她没有打伞,挽着裤腿,山里的水流淹到了脚踝。浑身上下湿透了,颤颤巍巍地走过神社。我看着她走远,然后消失在雨幕中。”

      “赤井秀一,那个时候我好难过。”

      “她会感冒吗,会落下病根吗?我不知道。她活了那么多年岁,在这场大雨中还是孤零零一个人。她本可以进来躲雨,但是她没有。我不认识她,我不知道她要去哪里。我觉得我应该陪她,可是我……我自己也没有伞啊。”

      他低垂着头,声音沙哑。有一滴水珠砸下来。然后是第二滴。

      “那个时候我意识到,每个人都要走自己的路。这条路到最后就剩一个人了。我可以陪她走一程,但是走不完这一程。她还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个人孤单单地前行。赤井秀一。我觉得她可怜。赤井秀一……”降谷零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赤井秀一,可我自己也没有伞。”

      有两滴岩浆砸到了心脏之上,熔出坑坑洼洼的、疏松的洞口,让心脏质量变轻,轻得飘忽了起来。赤井秀一沉默着,看着降谷零胡乱擦了一把脸,背过身去,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疲倦:“抱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件事。哈,大概是老了。”

      “降谷零。”他叫住他的名字。

      “嗯?”

      “……你在伤心吗,”赤井秀一看着他,“为我?”

      “……你想多了。”降谷零说,声音重新恢复了平静。

      “那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赤井秀一向前迈了一步,“我想知道,赤井秀一假死的时候,除了恨我,你也会伤心吗?”

      “……我不知道,”降谷零关上了水龙头,仍然没有回头看他,”我控制不了。我恨你,恨我自己,恨到想要杀了你……可是一想到你死了——我不相信。就算世界毁灭你也会活到最后,可你怎么会死,你是赤井秀一,你那么强——”

      据说,人一辈子只会拥有一个最爱之人,那就是自己的灵魂伴侣、自己被撕裂的半身。对方的名字,或者两人相见时说出的第一句话,会在随机任何一个时间点,以纹身的方式浮现在皮肤上。这是刻印在灵魂之上的印记。唯有死亡可以消除。

      “……我知道你没有死。你不能死。我的灵魂印记还在身上,没有消失。你一定没有死,除非印记骗我。好多次我真的以为你死了,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全世界最可笑的人,半身明明死了,可我的灵魂还在欺骗我说你还在。”

      他回过头来,望着赤井秀一:“你觉得这种想法,可以算是伤心吗?”

      赤井秀一目光柔和了下来,低声说:“不算。”

      因为那个时候,这种情感已经不仅仅是伤心了。

      赤井秀一看着他,忽然有一种飘忽的不真实感。这种感觉来源于被宿命论忽然砸中脑袋的眩晕。三十多年来他从来不在意灵魂伴侣的存在,可如今降谷零站在他的眼前,坦然说着曾拥有的恨意和难过。这个瞬间赤井秀一心如鼓擂,终于产生了在得知自己拥有灵魂的另一半时才会感受到的心悸。这种悸动如此陌生,也如此熟悉,莱伊撂下那句「对叛徒就该回以制裁」时正是这样一种酸涩的感觉。可现在降谷零就站在他眼前,只要上前一步就可以抓住自己的灵魂伴侣。

      于是赤井秀一下意识伸出左手,抓住了降谷零的手腕。

      他说:

      降谷零。

      我是你的灵魂伴侣。这让我心动,也令我痛苦。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对你来说同样如此。太晚了,这很不公平。我在衰老,也会死亡。没有人可以百分百确定自己能够还有明天,拥有现在已经是侥幸。

      年轻的时候我可以忍耐,告诉自己还有很多优先级更高的事情要做。如今我已经不再年轻了,能够把握的事情也不多了。有一件事我藏了很久,一直没有说出口。然是现在我想让你知道——

      你的名字在我食指上,你是我的灵魂伴侣。

      降谷零没有甩开他的手。

      于是赤井秀一在那个瞬间福至心灵,终于忍不住又加了一句:

      我想爱你。你觉得现在还来得及吗?

      FIN.
      (全剧终)

      注释:
      ①“思惟欲我,一切如意”:出自《大日经住心品》:“云何自在心?谓思惟欲我,一切如意。”《大日经》是我国密教和日本真言宗的最主要圣典,真言宗也是日本主要的佛教流派之一。但是其实自在心是六十种凡夫妄心之一,是一种无法脱离“我执”的心态,也是密宗所不赞成的情感态度(但是要是真的做到了结我执,基本上就是不入凡尘的出家人了。赤井未能免俗)。

      ②香叶:香叶就是甜月桂叶,一种西方香料,原产地中海,往往用来腌渍食物,尤其适合炖牛肉(猫哥端锅)。至于没有味噌之类的,大概是赤井的饮食习惯还是更靠近英美一些。他确实为了省事直接把香料放进盐里(非常不建议的做法,降谷零血压升高ing)。

      ③幸存者综合征:一种心理应激障碍。表现形式有很多,包括在某危机事件中他人受伤/死亡而自己侥幸生还而产生的愧疚与精神创伤

      ④擦枪油纸:如果枪械长时间不使用,是要用油纸封存保养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可我自己也没有伞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