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安】非线性死亡|Non-linear Death》祁含章

1、第 1 章

　　黑田兵卫让他填写一份MMPI测验和事件影响量表（IES-R）。

　　加起来测试题足有588道，保守估计需要花费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降谷零关掉上级传来的消息，摁灭手机屏幕，闭上了眼睛。

　　闭上了眼睛之后，画面反而在脑海中变得更加清晰起来。他想起刚刚手机屏幕上的蓝光，「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验」几个大字。片假名扭曲了起来，拆解成纷乱的线条，然后变大，变大，变大，填充满整幅画面。

　　是心理测验啊，降谷零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的上级给自己发来的是什么文件。

　　他仍然闭着眼睛，思绪发散到那两份测试题上。

　　人格测验这份题不是没见过，入职警察之前就做过相关调研，做卧底之前更是接受了繁琐的抗压测试。今晚是诸伏景光死亡的第七天。除了这两份，还有其他的量表，猛地一下都记不清楚了，不过仍然依稀记得，IES-R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诊断量表。

　　是之前没有做过的。

　　他想。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也没有做过。

　　好冷啊。降谷零小口打了一个呵欠，把自己抱得更紧，头埋在被窝里。

　　他有些困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好冷。

　　水龙头哗哗的响，菜篓里装着洗干净的生菜。案板上有已经切片的火腿，还有正在吐司机里焙着的面包。麦香。

　　是谁？

　　降谷零扶住门槛，歪头向厨房看去。

　　是景光。

　　穿着围裙，在洗番茄。

　　「你在做早饭吗？」他问。

　　诸伏景光回头，耳朵上还挂着耳机，他似乎是没有听清楚降谷零问了什么，眨着眼睛，「嗯」了一声。

　　「早饭吃三明治吗？」降谷零向他走过去。他没有穿鞋，光脚才在地板上，有点冷。

　　景光笑着点了点头：「不过材料没有那么多，今天只好吃简单点的。」

　　「火腿三明治？」

　　「嗯哼。」

　　「什么呀，”降谷零反手撑在料理台上，背靠着案板，肩膀也放松了下来，「那不是你的拿手菜吗。」

　　「只是最简单的做法啦，没有之前给你做得那么仔细。喏，吐司是烤出来的，不是蒸出来的。」

　　「这还有区别？」

　　「有啊，蒸出来的更绵软，烤出来的更松脆。」

　　「啊——有这么多讲究吗，」降谷零说，「我还以为只要两片面包加火腿就好了。」

　　「噗，」景光笑了出来，「倒也是正宗三明治的做法。」

　　他笑起来的时候，吐司机恰好“叮”的一声，弹出了两片面包。降谷零看他又换上了新的吐司，问道：「那你今天为什么不做蒸的呢？」

　　景光说：「因为我没有时间了。」

　　「那下次给我做吧？」

　　「好啊。」他说。

　　然后诸伏景光关掉水龙头，擦净西红柿上的水滴，放到案板上，抽出了刀。

　　捅了进去。

　　刀尖刺进果皮，刀尖刺进果肉。红色的液体被挤出来，淅淅沥沥洒在案板上。果肉被切碎，果肉变成烂泥，诸伏景光双手喷满番茄汁，他的袖子上是红色的，衬衫是红色的，嘴角也是红色了。

　　降谷零猛地捂住嘴角，剧烈干呕起来。

　　然后就醒了。

　　屋子里面没有暖气，他出了一身冷汗，猛地坐起，大口喘息。汗水很快变得冰凉刺骨，他用手捧着脸，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汗，侧头看了一眼时间。

　　12.14.03:57.

　　他从床上爬起，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然后坐在床头，吃了药，发呆。闹钟旁边养了一株小仙人掌，他前几天去买的，现在长势很好，有几个花苞。今天是诸伏景光死亡的第七天。他看着仙人掌，然后把杯子里没有喝完的水全部浇了进去。

　　困意渐渐袭来，他重新上床。被窝已经凉了。他蜷起身体，把自己缩起来。

　　希望这次不要做梦了。

　　---

　　没有做梦。贝尔摩德的电话叫醒了他。

　　“早啊，我的甜心，”女人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怎么最近没有你的消息？”

　　降谷零打了一个呵欠：“在睡觉。没事就挂了。”

　　“等等，你在睡觉？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波本，居然会赖床到这个点。”

　　“不仅如此，我还会排泄，很惊讶吗？”降谷零反讽道。

　　贝尔摩德迟呵呵笑了起来：“火气这么大，莫非我扰人清梦了……哦~”尾音轻佻，意有所指，“还是说，现在你没有从夜生活中回过神来？”

　　“挂电话了哦。”降谷零不耐烦地说。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女人说，“上周莱伊不是处理了那个叛徒嘛，你也在现场。琴酒喊你过去复盘一下当时的情况，免得莱伊错过了什么东西。”

　　叛徒。

　　处理叛徒。这个构词和处理垃圾差不多一样。

　　“哦。”降谷零说，手掌攥紧被单，声音很轻，“他还真是谨慎。”

　　“怎么，听口气你不愿意么？”

　　不愿意？

　　降谷零笑了起来：“怎么不愿意呢，简直乐意至极。只是想一想，就恶心得要吐了好吧。”

　　只要一想到还要与你们共事，还要摆出笑脸，就恶心的要吐了。

　　那种熟悉的胃部痉挛感又浮现出来，降谷零用手掩住嘴角，勉强压抑着身体的不适。

　　“我倒还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有团体荣誉感了，”贝尔摩德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来，有一些失真，“既然如此，就明天吧。老地方见。”

　　哈。团体荣誉感？

　　降谷零挂掉电话，手背搭在眼睛上，止不住发笑。笑够了，才看了一眼时钟，已经下午一点二十了。他揉了揉眼睛，掀开被子起床。屋子里面没有暖气，他光着脚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掬了一捧凉水，草草洗脸。抹去水珠，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头发在滴水，流进眼睛里，难受，他挤了挤眼睛，然后将头发用手梳到耳后，露出额头。

　　好像清醒了一点。

　　降谷零打了一个呵欠，从柜子里取出牙刷牙缸，慢条斯理地把牙膏挤在牙刷上。三色条纹的牙膏，红白蓝，诸伏景光死了七天，牙膏被挤出一些细微的泡沫。他咕噜咕噜吐出漱口水，刷牙，然后洗干净被子，收纳到柜子里面。

　　好像两三天没有洗澡了。他抽动鼻尖，但是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前两天困得厉害，天天在睡觉。没有怎么吃饭，也没有怎么打理自己。反正最近也没有任务，任务七八天前已经做完了。

　　他走向淋浴间，打开花洒。水喷了出来，好冷。然后变温。降谷零站在水中，T恤被打湿，他捏住衣服下摆，向上脱掉。

　　露出了一副赤|裸的身体。

　　降谷零垂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干干净净，已经没有了爱欲的痕迹。

　　他抬起头，闭上眼睛，任由水流冲刷而下。

　　---

　　他得抽时间把上级给他的题做了。

　　今天没有什么事，尽快解决完毕。

　　降谷零打开手机，接受黑田兵卫传来的文件，然后等待下载。加载条慢慢转动，最后露出白纸黑字。他沉默片刻，手指慢慢划过文档前页的说明，然后目光落在了第一道题上。

　　【Q1.我喜欢看有关科技的资讯】

　　是√

　　【Q2.我经常想找点什么东西吃】

　　找点东西吃？好像没有，他不好零食，最近几天也没什么强烈的食欲。
　　否√

　　【Q3.我早上起来精力充沛】

　　降谷零在这道题上停留了更长的时间。他垂着眼睛，自然是知道这种诱导型提问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一个正常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虽然可以伪装，MMPI最后也会有诈病计数。他摩挲着手机屏幕，然后点下：

　　是√

　　【Q5.我睡眠很浅】
　　否√

　　【Q7.即使在冬天我也很少感到手脚发冷】
　　否√

　　【Q10.经常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否√

　　【Q15.偶尔我会臆想一些坏得说不出口的话】
　　否√

　　【Q16.我深信生活的本质是残酷的】
　　否√

　　【Q20.我有愉快的性生活】
　　是√
　　诸伏景光死了八天。

　　【Q22.有时会处于癫狂状态，连自己也不能控制】
　　否√

　　【Q23.有恶心和呕吐的毛病】
　　否√

　　【Q24.感觉很孤单，没有一个人了解我】
　　否√

　　【Q26.当我处境困难的时候，我觉得最好是独自承担起来】
　　否√

　　【Q31.每隔几个晚上我就做噩梦】
　　否√

　　降谷零没有再继续做下去，他放下手机，窝在沙发里，摁压着太阳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做这种题有什么意义？他想。我知道标准答案或者正常答案是什么，呈现出一个完美的问卷并非难事。可这又有什么意义？他双眼盯着天花板，脑子里面一片空白，然后有一些颜色在视线中重组，慢慢浮现出过往的一些记忆。

　　这份题他做过好几次了吧。

　　入警校的时候一次，进公安的时候一次，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一次。

　　好像次次回答都差不多。

　　一以贯之。

　　他闭上眼睛，感觉又有一些困意。

　　想睡觉。

　　不想做梦。

　　---

　　「你还好吗？」有很熟悉的声音问他。

　　降谷零循声望去，是诸伏景光。

　　他摇了摇头：「还行。」

　　「怎么了？」诸伏景光蹲在他身边，侧头问他：「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

　　降谷零坐在地上，双臂环抱，额头抵在膝盖上，小小地打了一个呵欠：「我睡不着。」

　　「睡不着？」景光眨眨眼睛，「做噩梦了？」

　　「也不算，只是不想闭上眼睛。」

　　诸伏景光跟着沉默。他侧身，也学着降谷零的样子坐下来，他抬头望着天台上的夜景。晚风在吹，夏天的夜还是很凉爽的。空气中有潮湿的海气，快下雨时土地潮湿的腥气，还有偶尔几声鸟叫。

　　要是永远都这样子就好了。降谷零想。

　　「上级要我做一份心理问卷，」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被风卷走，「他们认为需要评估一次我的心理状态。」

　　「因为第一次开枪？」景光问。

　　「嗯。」降谷零声音闷闷的，从手臂里传来，「有可能会涉及到卧底结束后的豁免权①的问题吧。」

　　诸伏景光沉默了一会儿，安慰道：「那个时候的情况属于紧急避险，你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心理压力。」

　　「我知道，」他说，声音几乎消散在风中，「景光，但是我杀人了。」

　　「你在害怕吗？」景光小声问他。

　　降谷零垂下眼睛，点了点头：「不。」他说，「我没有什么感觉，只是——」

　　只是什么？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不久之前，他举着枪，顶在一个陌生人的脑袋上。然后。

　　砰！

　　那个人就死了。和在电脑上打CS的感觉一样。

　　很轻松，一枪爆头。

　　血溅了一地，没溅到他身上。那些飞溅的血液好像那些能够劈开云海的大型飞机，劈开了室内的烟气，泼到长发男人的脸上。琴酒咬着烟，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声：

　　啊，波本。你可真仁慈。

　　然后另外一个长发的男人缓缓抬头。他的眼皮上粘着血液，脸颊上粘着血液，绿色的瞳孔中粘着血液，嘴里叼着的烟头上也沾着血液。

　　莱伊说——

　　他说——

　　对待叛徒——
　　（对待叛徒……）

　　降谷零瞪大双眼。

　　就应该——
　　（就应该……）

　　——嘭！

　　降谷零猛地睁开眼。

　　他捂着嘴巴，压抑住过快的呼吸。这是一种有意识培养出来的本能反应。等到呼吸平稳，他才放下手，瞥了一眼时间。已经三点半了。

　　胃有一点烧痛，连带着心脏也有种灼烧感。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角，从沙发上起身。睡着的姿势不舒服，腰酸背痛，降谷零揉了揉后腰，然后去厨房接了一杯水喝。

　　咕嘟。

　　咕嘟咕嘟。

　　他抹去嘴角的水渍。把水杯放在桌子上。

　　胃部的不适感稍微缓解了一会儿，但是还是不怎么舒服。降谷零沉默了一会儿，从胃部的不适判断出自己今天忘了吃饭。

　　难怪了。

　　他慢吞吞走进厨房，给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

　　但是吃了几口，就觉得恶心。强忍着吃完，快要涌到嗓子眼了。他抱着马桶，吐了个干干净净。吐完了以后，洗了一把脸。胃部的不适感依然不容忽视，那是因为太久未进食造成的烧灼。理智判断他应该吃点什么垫一下，于是降谷零扶着墙，抹黑走进厨房，又拆了一碗泡面。掰开面饼，随便塞了几口。

　　只吃了一点，所以没有之前那种恶心感了。

　　他打了一个呵欠，靠着壁橱，慢慢滑坐在地上。他太困了，很快就睡着了。

　　---

　　降谷零是被手机闹铃吵醒的。他腰酸背痛地从厨房地板上爬起来，走到客厅关闭闹铃。6:32.备忘录提示贝尔摩德要他今早赶过去。他垂着眼睛，看着备忘录上面的提示。诸伏景光死后第八天。他摁灭手机上来自贝尔摩德的信息，去卫生间洗漱。冰冷的水拍到脸上，他撑着手臂看向镜子里面的自己，扯出一个波本式的笑容。

　　气色不太好。

　　不行。

　　他的眼睛有些发红和肿胀。等等需要拿冰袋冷敷一下。嘴唇的颜色有点过于苍白，看起来像是生过一场大病，会被酒厂同僚所察觉。他从角落里翻出一根口红，心不在焉地涂着。上妆之后看起来好多了，他冲镜子里面的自己勾起一个微笑。

　　好的，是波本的感觉。

　　他简直要被那张甜腻的笑脸恶心到了。

　　收回目光，他转身走出卫生间。

　　正准备出门，手已经按在了把手上面，却停了下来。

　　啊。差点忘了吃早饭。

　　降谷零眨了眨眼睛，退回客体，把昨天没有吃完的泡面草草解决，重新补妆，活动了一下脸部肌肉，尽力调回波本的感觉，而后转身，出门，离开。

　　注释：
　　①豁免权：关于卧底警察开枪杀人后是否有豁免权的问题一直是法律争论的热点话题之一。总的来说卧底警察的心理压力很大也有这方面的顾虑，因为一旦杀人（哪怕是被迫）也会成为一生的污点，而且大概率在卧底结束后被追究刑事责任。

　　②降谷零的症状属于迟发性Ⅱ类（累积型）应激反应，特点是精神创伤在应激事件很久后产生，并且是个逐步累积的过程。第一次杀人降谷零的心理压力没有那么大，但是叠加了亲眼目睹好友死亡现场的冲击，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遭受不住。降谷零起码在外人面前还能够装作正常的样子，已经是心理素质超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