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 9 章 ...
-
第二卷磁带。
——【档案编号****录音记录|宫野明美死亡当日记录】——
降谷零默默听着磁带上记录着宫野明美生平记录的语音。他趴在浴缸上，侧头枕着胳膊。浴室内的水蒸气在天花板上凝结成一滴滴水珠，偶尔砸下来。
很像是雨，他想。
宫野明美死亡那天，也是下着雨的日子。可能吧？
他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降谷零唯一确定的是第二天才接到了她死亡的消息。那个时候什么都已经晚了，他连对方的尸体都无法收殓。他甚至不在日本，而在某个国家漫无边境的海岸线上喂鸟。
……也不算喂鸟，当人手里拿着食物的时候，乌鸦会聚集过来。鸦科都很聪明，也许是曾经降谷零喂过它们一次，有的记住了他的脸。那些黑鸟在长椅上收羽，呱呱叫着，啄开食品包装袋，争抢里面的三明治。
降谷零盯着它们看，就在那时手机提示音响了起来。他收到了宫野明美的死讯。
他把手机收回兜里，再次看向那些停歇在长椅上的乌鸦。
赤井就是这样的一只乌鸦*。乌鸦和燕子，最艳俗的把戏，偏偏受众众多。降谷零没法指责那个FBI采用这种方法进入组织内部，毕竟降谷零就是个中好手。但宫野明美迟早会因为赤井的真实身份遭到清算，或早或晚而已。宫野志保是催化剂，赤井秀一是那剂毒药。
他对宫野明美的遭遇有所预期，只不过没想到……
降谷零昂起头，盯着天空上盘旋的黑点。
那天太阳很大，阳光很刺眼。盯着天空看久了，眼睛像是在沙漠里滚了一圈，蛰得又像是泡在咸海水里。肩膀上传来某种压力，一只乌鸦停歇在他的肩头。降谷零收回目光，侧头与鸟瞳对视。
乌鸦的眼睛是黑色的，羽毛也是黑色的。赤井秀一头发的颜色。
人其实不能沾黑。黑色和其他颜色不一样，一旦染上就再也洗不掉了。降谷零垂下眼睛，把手里的牛皮纸包装袋撕得更开。等到鸟吃得七七八八的时候，他从长椅上起身，把东西扔到了垃圾桶。
【乌鸦】。
前苏联情报机构克格勃旗下男性色情间谍的俗称。
他们像鸟一样飞过来，啄食你的大餐。等肴核既尽，便拍拍翅膀，像鸟一样飞走，只留下几片羽毛。
降谷零实在不知道宫野明美是为什么要爱上赤井。莱伊身份暴露后，她过得尤其艰难，被刻意针对和怀疑。最开始甚至还有刑讯，后面几次他暗中压了下来，但也到此为止。他不可能护她周全，苏格兰的死已经让波本如履薄冰。更何况……能在这个地方活下来的人，谁能说谁无辜呢？降谷零身上尚且还欠着人命，没有人是无罪之人。
——但是，你为什么要爱他？
——因为赤井秀一温柔体贴、强大自信？可是那些不都是演出来的么？波本也是演出来的，安室透和降谷零也是演出来的。人都在扮演自己，互相心知肚明、只是不戳破罢了。你不可能不知道赤井的身份，那为什么？
——为什么人要对会伤害自己的东西上瘾？
——邦妮和克莱德症候群（Hybristophilia）*，还是受虐癖？亦或者平淡的生活太单调了，就需要一些不平常的刺激？总而言之无外乎大脑的奖励回路出现了异常，赤井秀一带给了你多巴胺和荷尔蒙，你获得了快感。
——那么我帮不了你。
——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之一就是人类的大脑。大脑可以把痛苦变成快乐，把仇恨扭曲为善意；让动物误判危险，爱上会杀了你的猎手。
你应该离他远一点。降谷零想。我本来也该离他远一点。
当某种东西已经印刻进大脑里的时候，想要戒断就是一件再困难不过的事情。它在你脑子里生根发芽，在脑浆里盘根错节。看到不苟言笑的男人笑了，一阵奇异的电流蹿过前额叶皮层、纹状体、黑质、杏仁核。多巴胺释放出来，你感到快乐。看到他因为你露出挫败或者无奈的表情，听到他说些调情的话，你真好，你真不错，你很好看，我喜欢你的眼睛，我喜欢你的笑，于是脑垂体后叶荷尔蒙*分泌出来，你感到自己征服了他，你感到被重视和被爱。
从此以后赤井秀一就凿进了你的脑子。
后来也可以再用些其他神经回路佐餐。知道莱伊的真实身份时，脑岛区域产生强烈的厌恶反应，深层边缘系统再给记忆加上情绪滤镜。恐惧。仇恨。讨厌。负面情绪。还有那些会让你感到幸福的神经递质，统统搅和在一起。
于是这就成为了你脑子里的赤井秀一。
当你想到这个名字，所有的情绪感知全部被调动起来。你恨，你不悦，你厌恶，你痛苦于他的无情和残忍，又被他吸引。他耀眼，强大，让你感到挑战性，给你一些征服欲。你认为自己可以改变他、左右他，你认为自己会让他无可救药地坠入爱河，却没有想到……
赤井秀一不在乎这些东西。
（而你在乎）
或者说他缺乏共情苦痛的能力。
当一个人太过于遵从自己的本心，那必然会对他人视而不见。
降谷零想，我也这样。当你坚持自己所作的事情是正义的时候，那么路上遇到的所有障碍和意外，你都可以用“迫不得已”来为自己脱罪。我们这类人就是这样，不然就活不下去了。
可是你会在意吧？
降谷零忽然就想起了那些推理小说。人们都喜欢看变格推理。凶手越是猎奇残忍，就越能满足读者的窥□□。死在他们手里的受害者被伤得五花八门，凌辱、□□、肢解、非法监禁……但从来没人愿意去想他们到底疼不疼，在死亡的时候。
洛丽塔是被玩赏的女孩，洛丽塔不曾开口说话。在洛丽塔出声控诉之前，洛丽塔的痛苦无人理解。人们可以是善良的邻居、有担当的社工或为人父母者，可以是看着洛丽塔悲剧的看客。唯独仅仅有且仅有在人们成为受害者时，才会知道洛丽塔究竟有多痛苦。
——为什么他不给你留一条后路？你有没有怨过他？宫野明美。
——如果你知道我是降谷零，你会不会恨我没有拉你一把？不，也许你也不需要谁来救你。
但我很抱歉。
——如果你是诸伏景光，你会不会很赤井秀一？
——老师，你失望吗？
对不起。
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没有来由更没有逻辑，如同水一般灌进了耳朵。降谷零再次沉在浴缸里，感受着水流挤捏耳膜的压力。脑袋涨涨的，思绪纷乱，以至于飘飘欲仙。他在水下睁开眼睛，液体舔舐着眼球，就像在砂砾中滚了一圈。
雾蒙蒙的磁带继续响着。第三盘。
——【档案编号****录音记录|赤井秀一死亡当日记录】——
降谷零其实不需要听。录像已经看过了太多遍，每一句话都可以背出来。浴缸内浮出了一个巨大的气泡，漂到水面上破了。“啵”一声，如同射进赤井秀一脑袋的那颗子弹。他笑了起来，水流咕嘟咕嘟涌入口腔，肺叶逸出的氧气吹出一连串泡泡。
他在水下看着那些气泡离自己远去。
砰——
然后赤井秀就一死了。
很简单。很轻松就死了。
贝尔摩德问他，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舍不得老相好的离世，还是因为莱伊死得如此轻而易举？波本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你不觉得奇怪？
——……怎么奇怪了？
——像他那样的男人，就这么死了，不会觉得有点荒诞吗？
事实上他死亡的过程就是很荒诞。那天琴酒突然宣布赤井已经被处决的消息，彼时降谷零正在和黑田兵卫电话。上一秒他正汇报着FBI对组织的渗透情况，下一秒那个人突然就死了。
他足足愣了三四秒。黑田兵卫出声提醒他，降谷零这才回过神来，平静地告诉对方：刚刚收到琴酒发来的消息，赤井秀一死了。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长官问他是否确定。降谷零摇了摇头，有些茫然地说：我不知道。
“琴酒亲自动的手？”
“我不知道。”
“……那等等你去调查一下这件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果那个FBI真的死了，就少了一个吸引火力的靶子。这对我们而言不算好事。”
“……我知道了。”
降谷零挂断了电话，坐着发呆。他在一家商场的露天咖啡馆，外面天气很好，阳光灿烂。人流不算很大，但年轻男女游客时不时与他擦肩而过。在发呆的时候，对面空着的椅子被拉开了，一位披着爆炸头的女人翘腿而坐。
“不介意吧？”她问，似乎在询问是否可以坐在这里，但她包里拿出香烟的样子又是那么行云流水，仿佛提问的目的反而是能不能抽一支烟。
降谷零说不介意。他看着女人熟练地给自己点火，呼出第一口烟雾。
“丝卡？”他歪歪脑袋，问道。
“你知道？”女人有些意外，“我以为出了不列颠，没人认识这个英国老牌子。”
“我有个朋友抽。不过他死了。”
“哦？那他品味不错，可惜了。”女人说，以一个老烟枪的姿态举起烟盒，“敬友谊，来一根？”
降谷零笑了笑，接了过来，点燃，然后咬在嘴里。
“谢谢。”
“不客气。开心点，亲爱的，”女人掸了掸烟蒂，“人死了还能被记住喜欢的香烟牌子，你这朋友活着的时候挺幸福的了。所以看开些，节哀顺变。”
“这样么……”降谷零吸了一口烟，“那他能被人记住的地方还挺多的。”
因为把赤井秀一喜欢抽的烟泡在水里三四个小时，溶解的尼古丁就可以杀死他。在丝卡里面卷点□□，能把赤井的一辈子毁掉。他最喜欢用的狙击枪超级马格南，动动手脚也有机会。他喜欢吃的能量棒，他喜欢穿的衣服，他最常用的须后水……降谷零在脑子里为赤井秀一设计了不下二十种死法，还都是用那人喜欢的东西送他上路。多贴心。
可惜赤井秀一就那么死了。简简单单一枪，连个动脑子反抗的过程都没有。降谷零难以理解，在他看到视频录像的时候，那种荒诞感简直像是一场小型海啸。类似于突然听闻莎士比亚突然不会讲英语，爱因斯坦得了老年痴呆，奥巴马是奈亚拉托提普，以及赤井秀一被一枪爆头。哈。
他死得太廉价了。
降谷零在水底吐出更多的泡泡。
赤井秀一死得太廉价了。
降谷零在水下闭上了眼睛。他的双手环过自己的膝弯，在浴缸中蜷缩了起来。曾经腹部被缝合过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
……太廉价了。
一枪穿肺，一枪爆头。
肺叶收瘪。二氧化碳大量潴留。血压升高。心跳逐渐加快。他张开嘴，细小的气泡咕嘟咕嘟，从喉管里淤出来。降谷零沉在水里，断断续续地吐泡泡，断断续续地死掉。
为什么就这样没了？
没有了。死了。
空了。
连带着降谷零满腔的怒火和仇恨，忽然没了目标，直直坠在了地上。
怎么就死了？
他想，你怎么敢？
双手逐渐握成拳头。愤怒随着肺部排出的气泡，从身体最深处腾起。
赤井秀一，你怎么可以就这么死掉？
你难道不知道那是基尔为你设下的鸿门宴吗？
你引以为豪的智商喂狗吃了？
中枪之后你甚至连反抗都没有，肺部中弹的情况下你明明还有三十分钟可活。你不是很会截拳道么？你为什么不夺枪？
你在那里磨磨蹭蹭说些什么屁话、有那个功夫你起码能装模作样弄坏她脖子上的监控吧？你被拿枪指着的时候只剩下干瞪眼了吗？你不是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吗？
我明明为你设计了那么多死法而你却偏偏死在别人手里，还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那种。这样会让我浪费在你身上的精力显得特别傻，还自作多情。
难不成你之前的强大都是装出来的？杀人那么轻而易举、而被杀也那么轻而易举。
这太可笑了。难不成那些都是假的？你根本就是个懦夫和骗子！
一个面对危机反应如此迟缓几乎不做抵抗的FBI居然能杀了诸伏景光？就这？
这样白痴的赤井秀一，能杀掉景光？
我不接受。降谷零想，我唯独不接受这个。
接受赤井秀一死讯就意味着诸伏景光死得毫无价值，而且跌份，可以称之为【羞辱】了。诸伏景光死在一个蠢笨且在面对敌人毫无还手能力与反抗之心的FBI手里，而降谷零还费尽心思说服自己不要恨他同时又忍不住为其设想最盛大的葬礼。一个赔了命，一个赔了身子还附赠过剩的感情。降谷零想，赤井秀一，你怎么敢就这么死去？
同为警务人员有些时候逼不得已我知道、所以甚至还逼着自己去体谅你。有那么一秒我恨你的理由都减轻了。而你现在死了。可我他妈的根本没有听到你的道歉、我根本不知道你在不在乎被你伤害过的人、究竟有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而你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死了？
——我不原谅。
体内氧气已被抽干，身体出现高碳酸血症和低氧血症。呼吸中枢受到刺激，开始非自发性吸气。哗啦。降谷零下意识张开嘴，大量的水如千军万马冲进鼻腔口腔，涌入气管和肺泡。哗啦。水灌进身体。无处可逃。哗啦。哗啦。
——无法饶恕。
痛苦。哗啦。即将溺毙的痛苦。哗啦。全部是水。
——无法饶恕。
降谷零伸出双臂，死死抓住浴缸壁。手上青筋暴起，把自己从水中拉了出来。
——你不能死。
他剧烈咳嗽着，几乎把心脏都要呕出来。水面剧烈摇晃，如同巨轮翻船。降谷零跌跌撞撞从浴缸里爬起来，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他捂着嘴，仍在呕吐。水和唾液和眼泪混在一起，从指缝间滴落。
——毕竟我还得靠你活下去。
他撑着墙壁，佝偻着腰，看向镜子里面的自己。浴镜是模糊的，他只能看见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还需要你活着。不然无处安放我的恨意。
赤井秀一。你不该死。
你要做我的靶子，吊住我的麻绳。我身后拽着一只冤死的亡灵，而你必须为此负责。赤井秀一。你不能死。你若死得那么容易，那我脑海里关于你的认知就会更加滑稽，降谷零就会更加可怜可笑。
你必须强大。你必须无所不能。你才配支撑我所有负面的情感寄托。只有这样降谷零才可以无所不能无坚不摧。赤井秀一。你不可以死。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让你就这么死掉。
【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否认你的死亡。
降谷零闭上双眸。发梢的水滴流进眼角，涩的。下一秒，他睁开了眼睛。
【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他扯了一条浴巾，草草围在腰上。
【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走出浴室，降谷零拨给了贝尔摩德。
——“喂？”他说，“我有一个很有趣的想法，你要不要听听？”
FIN.
——————
注释：
*燕子乌鸦：燕子是苏联克格勃女性色情间谍的俗称，而男性色情间谍俗称乌鸦。
*邦妮和克莱德症候群：俗称“坏男孩控”。指痴迷于实施恶意犯罪的人们，对罪犯们崇拜，并由此获得兴奋感。
*脑垂体后叶荷尔蒙：即“催产素”。男女皆有，可以让人产生“母爱”或其他亲密情感，也可以提高勇气以克服困难。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 9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