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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Chapter 10

      诸伏景光收回前言,他不该说琴酒偶有突发奇想、神经敏感的缺陷。经此一役,他十分确定,琴酒此人向来目的明确、计划周全、不达目的不罢休。从始至终这家伙的诉求只有一个:弄脏他、弄坏他、折辱他。

      人们使用竹子做家具的时候,会用到一种叫做“烤弯”的工艺。新鲜的木质纤维太过硬直,用烈火或蒸汽烤制后,就变软了,就会失去刚性,就会被人类弯折,最终制成供人使用的各种竹篾制品。琴酒在对他做同样的事。

      他回家后就一直在发烧,吃了点退烧药,强忍不适清洗了自己后,又拿莫匹罗星软膏和利多卡因软膏简单处理了□□的伤口,这才把自己扔到了床上。疼痛被局部麻醉剂暂时抑制,头疼也逐渐缓解。他放空脑袋,埋在枕头里,眼睛半睁半闭,没有什么聚焦。坦白说他现在的心情毫无波澜,并没有被□□后的愤怒,或者痛苦,厌恶也没有。除了快结束时生理上的恶心反胃,诸伏景光居然感受不到任何一丝该有的情绪。这让他不免产生困惑。

      按理说,我应该很生气吧?

      诸伏景光眨眨眼睛,觉得困意袭来,打了一个呵欠,眼角泌出些许泪水。于是他沉沉地睡去了。

      疲惫。

      好累啊。

      手抬不起来,胳膊抬不起来,腿也抬不起来。他被压得抬不起头,后背上,有某种庞大且炙热的重量,沉甸甸地骑在他身上。他的双手被反剪于背后,他的脚踝被铁链锁着,他的头发被一把扯起,然后眼皮被外力撑开。

      他看见一道光,从缝隙中劈进来,几乎能把他的身体劈成两半。诸伏景光的眼睛被强烈的光芒照耀,什么也看不清,只是被强光刺激到流下泪来。慢慢地,一片模糊的水光中,视野开始变得清晰。他看见那道缝隙是木质的柜门,柜门下是白色的瓷砖,白色的瓷砖向远方伸展,变成了粉红色的瓷砖,大红色的瓷砖,涌着血的瓷砖。一对男女倒在流血的瓷砖上,他们的脸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像诸伏家供奉的遗像。

      然后他看见了一双儿童鞋。

      然后是一双染成红色的袜子。

      然后是一身褪了色的校服。

      然后是一个小男孩。

      然后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男孩站在血泊里,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注视着血泊里的尸体,然后抬起眼睛,面无表情地与诸伏景光对视。

      眼球像针扎一般痛,他想闭上双目。一双手伸过来,又撑开他的眼皮。于是诸伏景光再一次与男孩对视。男孩对他笑了笑,然后举起手枪。开枪。点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更多的尸体倒在地上。一层一层码垛,如同一座人肉做成的佛塔。

      男孩望着佛塔。他调转了枪口,朝自己的胸膛扣动扳机。

      嘭!

      随后那具小小的身体也倒在了血泊里,落在尸堆的最上层。

      「看,」有声音笑着说,「他是塔刹①。」那声音有热量,是滚烫的,富有磁性,声波振动,像沸腾的沙砾。沙砾呼出的气体吹拂在耳根,像琴酒伏在他的背上,声音温柔,「……死人堆里的死人,尸体上的尸体。苏格兰,你是被杀的人。」

      是吗?

      他茫然地看着铺天盖地的血液,喃喃自语:「可是他们都是被我杀死的。」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明明就是杀人的人。」

      然后诸伏景光就醒了。刚睁开眼睛就觉得自己嘴角发僵,上手一摸,居然在笑。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想要把噩梦从体内排空。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感觉大脑变得空荡荡的,他撑着床,起身,僵硬一瞬,然后扶着腰,趿拉着拖鞋走向厨房。接水,喝水,洗杯子。切一片法棍面包,然后塞进嘴里。一口,两口,三口。咀嚼十次,咽下去。第二片面包。重复。咀嚼十次。

      好累啊。
      吃东西原来这么费劲吗?
      腮帮子好痛。咬肌十分酸涩。他好疲惫。
      诸伏景光两只手撑在水池上,看着案板上的餐刀与面包屑,又发了一会儿呆。这个时候,电话响了。按下接听,基安蒂的声音传来:“喂?喂!”

      他用肩头夹着手机,语气平淡:“讲。”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一下,语气颇为怀疑:“苏格兰吗?”

      “讲。”他重复了一遍。

      “你是哪根筋搭错了吗怎么怪怪的,”女人骂骂咧咧道,“算了,干我屁事。总而言之,卡尔瓦多斯受伤了,科恩在俄罗斯,后天的任务你和我一起。”

      “什么任务?”

      “杀人啊,白痴。还能有什么。佛罗里达州的红脖子,拿了钱不办事,真下头。”

      “啊,”诸伏景光把餐刀收回刀鞘,“你是说那个佛罗里达州的参议院议员?”

      “对,就是那蠢——喂喂,你怎么知道是他的?”她的声音尖锐起来,“你存心染指我的猎物吗?”

      他抽出两张厨房纸巾,随意擦着灶台:“推理罢了。”

      “什么狗屁推理能让你知道暗杀名单?!你别在哪里鬼扯了,到底是琴酒还是贝尔摩德给你露的口风?可恶,这些家伙一个个的手——”

      “我拒绝。”

      “——也伸得太长了吧!哈?!”基安蒂的声音急刹车,“你说什么?”

      “任务。”他说。

      “你他妈的在耍我吗?”基安蒂怒道,“老娘和你浪费半天口舌,你现在和我说不干活?”

      “恕我直言,我们似乎是平级。”诸伏景光倚在门框上,姿态放松,“为什么要帮你呢?”

      基安蒂怒道:“我看你是脑门欠吃枪子儿!你给我等着、老娘这就来——”

      “来我家找我吗?”他笑了起来,“你原来这么心急,不要这么生气嘛,生气了对身体不好。”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对着电话发脾气也不好,手机摔坏了还要买新的。”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叮铃咣当的杂音。

      诸伏景光心情很好,他伸手掩住上扬的嘴角,赶在基安蒂真的开始掏枪打穿手机之前说道:“开玩笑的,基安蒂小姐。我当然会配合你完成任务。后天见。”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忙音。诸伏景光失笑,他走出厨房,来到客厅。客厅茶几上摆放着琴酒交给他的黑色手提箱,里面塞着一根幼童残肢。他盯着手提箱看了一会儿,脑海中什么念头和想法都没有。大概过去了十分钟时间,他戴上了橡胶手套,从电视机后掩藏的暗格中找到一个相机,插入储存卡,拍照,存档。那枚指头包裹在层叠的红色纸巾中,如同一枚腐烂的花朵。他给里面加了冰袋和活性炭包,再处理好手提箱上遗存的一切生物痕迹,合上锁扣,按照琴酒的要求,将其寄给了一位他尚未认识的警长。

      他放空大脑,尽量不去想象那个陌生的孩子,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隐隐作痛的□□上。撕裂伤是一种细细密密的瘙痒,如同蚂蚁爬过,顺着裂纹和孔窍钻入血肉与骨头。蚁鄂噬咬着黏膜,释放蚁酸和组织胺,让伤口变得炙热和辛辣。千万只蚂蚁在他的尾骨上筑巢,将骨骼侵蚀蛀空,留下一具塞满了虫子的躯壳。他想象有无数蚂蚁在啃食自己,他被庞大的虫潮吞没,逐渐,逐渐,逐渐消失。

      直到没有自己。

      “你可真是一个傻逼,”基安蒂说,她用鞋尖踢了踢脚下的男人,语气厌恶,“自杀?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吗?”

      苏格兰戴着兜帽,于阴影处站立,安静地看着她。

      她火气很大,十分不爽。目标已被美国政府保护起来,而唯一知情者,或者说背叛了组织的泄密者,现在已经吞枪自杀。他们还是来晚了一步,甚至被摆了一道。最后一个小时的审问,到最后一分钟才发现这男人身上还装着窃听设备。

      可真是失败透顶的拷问啊,苏格兰微笑着想。基安蒂话太多了,显然她自己也已经意识到,话太多的代价就是被套情报。一条人命并不值钱,但对她来说,自己的命就很重要了。

      基安蒂恶狠狠地踩着那一滩已经成泥的人体脑部碎片,掏出手枪向尸体点射泄愤。苏格兰等她发泄完毕,慢悠悠地从阴影中走出来。女人狠狠看他一眼,目光似乎在说:现在你倒是愿意挪屁股出来了。

      苏格兰好脾气地笑笑:“别生气。”

      反正生气也于事无补。议员已经跑路叛徒已经自杀,基安蒂的声音已被泄露。杀人一千遍一万遍,也已成定局。

      或许是泄了火,基安蒂倒没有一点就爆。她深深看了眼苏格兰。方才这家伙一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当然不用生气。反又不是这个任务的负责人,追责也轮不到你头上。”

      “我很抱歉,刚才没能帮上什么忙,”苏格兰的表情似乎确实略带歉意,“没想到对你而言,这件事处理起来这么棘手。”

      基安蒂一声冷笑。她只是脾气躁,不是蠢得听不懂这男人的言外之意。可惜现在她心情难免低落,并没有功夫同他吵架。处理好烂摊子才是第一要紧的事情,不然够她喝一壶的。

      “走吧,”基安蒂压抑愤怒和惶恐,开始冷静计划接下来的任务,“去继续找人。查他的通讯记录,他们绝对还有联系。”

      苏格兰眨了眨眼睛:“……不要着急嘛。”

      基安蒂站定,回头看他。

      “刚才说了,没有帮上忙很过意不去。”苏格兰叹了一口气,他朝着尸体走过去,右手从衣兜里拿出,攥着一只弹簧刀,“等我一下。”

      他跪在面目全非的尸体前。尸体已经没有头了,原本该是脑袋的地方空空如也。子弹从枪管喷进口腔,轰碎了整颗头骨,剩下的肉沫骨渣喷溅在地板之上。不过躯体倒还算完整,基安蒂打烂了死尸的胸口,其他地方依然维持人样。苏格兰掀开男人的T恤,右手挽了一个刀花,握住刀柄,向尸体刺去。

      刀尖没入小腹,没有血液涌出来。苏格兰表情平静,一如他握刀的手。手腕发力,顺着尸体的肚脐向上剺割。一道极细的黑线浮现在苍白皮肤上,然后僵硬地翻涌,涌出红黄相间的肉与脂肪。他调整角度,向右划去。刀尖抵着肋骨,一寸一寸切割皮肉。两刀下去,尸体右下腹被打开,尚有余温的内脏在刀尖的翻挑下缓慢蠕动,发出叽叽咕咕的水声。

      胃。

      苏格兰把内脏从尸体腹腔内扯出来,用刀划开。未消化的食物残渣溢得满手都是,空气里弥漫着酸臭的铁锈味。他在被剖开的胃袋里翻找,最终捏起一个皱皱巴巴、黏黏糊糊、白白黄黄的纸团。

      “进来之前,我看到他似乎吃了什么东西。”苏格兰说,他甩甩手腕,甩去手上的腌臜之物,然后站起身来,把那一团东西展开,“应该是把重要情报吃掉了。还好,没有错过。”

      纸团上写着一些不甚清楚的字母。苏格兰随意扫了两眼,向基安蒂的方向走去:“你要看看么?”

      基安蒂退后两步。

      苏格兰眨眨眼睛:“啊,抱歉。有点脏。”

      她不说话,两三秒后,才开口道:“哼……你这家伙还挺变态的。”

      他向基安蒂抱以微笑:“我猜这是‘谢谢’的意思。不用客气。”

      说来奇怪,自从和基安蒂出了这次任务之后,这女人对自己的态度便发生了些许改变。橙发女孩向来洒脱肆意,不拘小节,甚至有点疯疯癫癫的感觉。她只对自己瞧得上的人有好脾气,更多的时候都是懒得给他人正眼。第二次见到她时,基安蒂双手抱臂,似乎刻意拉远距离。这让诸伏景光感到好笑。波本站在他身边,目光从基安蒂身上划过,不着声色地瞥了苏格兰一眼。苏格兰还是戴着兜帽,一副隐没于人群中的气质。帽檐的阴翳和细碎的刘海遮挡住眉毛,剩下一双眼睛,亮亮的,如同一只大猫。

      “基安蒂说你是笑面虎,”波本开车,苏格兰副驾,金发的卧底用余光注视着他,“你做了什么,忽然还真能吓唬到她。”

      车窗半摇下来,苏格兰指尖夹烟,烟丝在疾驰中逸散。他向外掸掸烟灰,开口:“也没什么。就是是三天前出了次任务。”

      “……要聊聊吗?”

      诸伏景光回过神来,望向友人的侧脸:“有事?”

      降谷零摇了摇头:“没有。但总觉得你这几天……”

      “嗯?”

      “心情不太好。”

      “诶……”诸伏景光掐灭烟头,笑着说,“这都被你发现了。”

      “还抽上烟了。”

      “唔。”

      “琴酒那天喊你去做什么?”

      诸伏景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垂下眼睛,骨头又感到一阵密密麻麻的灼痛与瘙痒。蚂蚁窸窸窣窣爬上脊椎,一点一点啃食着血肉。那痛觉短暂地掠过尾椎骨,停歇在心脏上,突然蜇了他一口。

      “你觉得琴酒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他不答反问。

      “精神病态、”降谷零的回答干脆利落,“反社会、变态、恶棍。”

      “确实。”诸伏景光点头,“我偶尔在想,为什么世界上会存在这种人。”

      “没有什么为什么,”降谷零说,“他就是天生坏种,生来如此。”

      “你是指生理基因问题?”

      “Fifty-fifty. 先天和后天。但我并不关心到底是什么后天环境塑造了他,”降谷零的语气颇为嫌恶,顾及尚在外面,没有把「我只想要让着混球蹲局子」的意思说得太明白,“只要他赶紧嗝屁就行了。”

      诸伏景光失笑:“那估计得等好一段时间了。”

      降谷零看他一眼:“之前那两个还在抢救的人活下来了。”

      “嗯?”

      “琴酒带你出任务那天。”

      诸伏景光顿了顿,才想起来有这回事。他点点头:“好的。那个重伤的呢?”

      “也活下来了。”

      “是吗,真好啊。”他轻呼一口气,肩头放松了下来,斜倚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

      降谷零又看他一眼。太平静了。诸伏景光素来稳重温和,但牵扯到杀人的事情,按照常理,不应该还是这幅平淡的模样。他还想说什么,话未出口,被友人轻声打断了:

      “可琴酒为什么要做出那些事情呢?”诸伏景光说,他依然闭着眼睛,降谷零看不清他的心思。

      “……谁知道。”金发卧底耸耸肩。

      “可总该有个理由吧。”诸伏景光喃喃,“犯罪也好,杀人也罢,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也许他小时候遭到了暴力,也许他过早地参与暴力,也许没有人教他社会化,也许他不得已而为之,长此以往便成为了一种习惯。哈,”他笑了下,“还有可能是缺乏社会支持,他成长的环境中,没有靠谱的儿童与妇女保障机构。”

      “……”降谷零在路边停车。察觉异常,诸伏景光睁开眼睛,看见幼驯染冷着脸,神色阴晴不定。

      “……怎么了?”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降谷零说,“你怎么回事?还关心起琴酒来了?”

      诸伏景光沉默,片刻后笑着说:“只是随口聊聊。”

      “我不在乎,更不关心,”降谷零说,他的眼睛十分锐利,“这人什么背景和我们有关系吗?我们不是给他写传记的。在这种烂人身上耗心力是浪费生命,你不要去替这些人想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他就是这样的人。你为什么突然要想这些?琴酒到底怎么了?”

      没有为什么。因为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他们生来就擅长作恶,喜好杀戮,看见别人痛苦便高兴,掠夺他人权力便快乐,控制令他们愉悦,暴力让他们舒爽。他们随手掐下一朵无辜的花只是因为他们想,不是因为这朵花挡路也不是因为这朵花美丽,更不是因为他们要用这朵花送给重要的人。仅仅是因为看到了,就想要折断,就想要占有,就想要把它毁灭掉。

      没有为什么。

      因为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诸伏景光恍惚片刻,摇了摇头:

      “没什么。”他言不由衷地说,“本来只是……想找到一个理由。”

      ——为什么是我。

      ——————

      注释:
      ①塔刹:塔刹是佛塔的最高处,一种装饰性的尖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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