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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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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酒并不算一个太有好奇心的人,也称不上一个有耐心的人。他的好奇心止步于找出组织里谁是老鼠,他的耐心止步于逼问出将死者口中最后的情报。不过最近,他的兴致倒是被激发了起来,那为数不多的注意力分出去部分,分到了苏格兰的身上。
琴酒并不相信这组织里会存在任何与【忠心】【义勇】沾边的美好品质,换言之他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伏特加。“信任”这个词太过于狂傲了,饶是琴酒,也不觉得有肆意挥霍“信任”的资本。但这不意味着他在这个暴力非法机构中就过得忐忑不安、终日畏缩、唯恐有朝一日命丧黄泉。恰恰相反,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定位,更清楚这帮由乌鸦饲养的鬣狗到底是由什么聚集起来: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往。
只要有用,他琴酒就是有价值的;只要有用,他们所有人都由存在的必要。这也是琴酒对待同僚一以贯之的理念:你可以利用我,不经我同意;也可以背叛我,只要后果你够胆承担——后果无非是一条烂命而已。
人们说,你对待别人的方式,也正是你自己希望被别人如何对待的方式。反之亦然。他们这些人,太过清楚不过自己就是一件工具,他人同样也是一件工具。琴酒是目的论者:工具只是达成目标的手段,换言之,人命只是达成目标的手段。他不嗜杀,杀戮只是他的工具。他并不需要人命,他需要的只是——
让这个世界听话。
所以就出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人。苏格兰。
他听话吗?
很听话。
这经常戴着帽子、把自己隐没在人群中的亚裔青年,有着和暴力组织截然相反的安静气质。他不够锋利以至于几乎不会散发任何危险气息,被他注视的时候,甚至最开始连琴酒也无法察觉。他很清楚地记得二人第一次相遇的场景,是十二月深冬的某个黎明。某个叛徒被吊倒在顶楼天台上,琴酒问完话便很利落地一枪崩掉绳子,转头的时候,迎面撞上第二日的黎明。
顶层阁楼挡住了太阳,但破晓的光芒恰好穿透云层,放射出一根一根金色丝线,如纺轮般绽开。他的瞳孔收缩起来,被灼痛地微微眯眼,左手也下意识掩在额前。就在此时他才忽然察觉到异样,在背光的阁楼下,隐约可以看见一个人的轮廓。
青年亚裔背着光,站在那里,不知多久。
两人的目光对视,苏格兰从影子中走出来。他一步一步上前,晨光从背后洒下,给那件愚蠢的青色连帽衫镀了层金边。线条起伏,闪动明灭。青年略过了一旁伺机而动的伏特加,嘴角带笑,朝着琴酒伸手: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苏格兰。」
他伸的是左手。
琴酒垂眸,视线从对方手腕处滑过,青蓝色的血管在皮肤之下、腕骨之上清晰可见,食指虽然有茧,但掌心亦有茧——意味着这名以狙击见长的新同事并非惯用左手。若非此人早已听闻自己是左撇子,不然就是在方才短短的一段时间内察觉到了这一点。琴酒眼点燃一根烟,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面无表情,一语不发,与他擦肩而过。
琴酒可以感受到,那人依然站在原地,并不挽留,也不告别,比一具尸体更加安静。
他们之间第一次分别是无声的。
无声的试探。无声的乖巧。礼貌到危险。悄无声息的迫近。猛然回神间,居然能站在这么近的位置。
——危险。
危险意味着风险,意味着不受控。琴酒憎恶失控,他对自己无法掌握的事情,会感到轻微的恶心。
这种恶心感起始于儿时某次杀人,他握着刀,抵在皮肤与肌肉纤薄的连接处,试图为人剥皮。挣扎、翻滚、反抗,血喷得哪里都是,不慎间被撞得刀口一歪,结果脂肪淤了出来。他满手是血和油脂,刀柄滑腻像捞了一条鱼,在他手中蹦跳、游走、甩尾乱撞,溅了他一身。耳边的惨叫令他心烦意乱,令他握刀的动作变得急躁。他想要让它闭嘴,让它别动,让它安安静静地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可事实恰恰相反,刀脱了手,割破了自己。
刀具脱手的感觉很恶心。
为了杜绝以后可能碰上类似的晦气,琴酒行事更加谨慎。如果用刀杀人可能导致手滑,那就尽量降低使用冷兵器的次数。如果非要用刀,那就戴好橡胶手套或者粗糙化刀柄表面。首先预估品质,然后再去使用。这是他为人处世的方式,对待工具如此,待人亦如此。
「看了这么久了,」金发的魔女单手支颐,微笑道,「觉得她怎么样?」
音乐角的乐师是位风姿绰约的吉普赛女郎,小麦肤色,波浪般长发,怀抱古典吉他,弹奏着《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乐声珠玉错落,像碎裂的星星,一路倾泄。琴酒从女人身上移回视线,眼珠转动,看向贝尔摩德。他把烟蒂扔进红酒杯里,向后仰靠,随意调整了下坐姿。风衣和毛衣的衣领掩住下巴,过长的银发也掩住了额眉,徒留一双眼睛。他与她对视。
「一般。」他说。
贝尔摩德耸耸肩:「这么挑剔?看你盯了那么久,还以为很满意呢。」
他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嗤笑。
一般而言,他很少有兴致回呛,故而贝尔摩德挑起一边眉毛,颇有兴致:「啊呀,真的不是?看来你更喜欢另外一种类型。」
贝尔摩德总是善于社交的那一个,善于社交意味着不会让聊天落地。琴酒卖了她面子:「哪种?」
贝尔摩德瞥了一眼乐师,托腮道:「漂亮的。」
废话。他想。
「不过,你不喜欢女人太明艳锐利——」她拖着长音,伸出食指,点点自己,「比方说我。」
「你倒是很有自我认知。」
贝尔摩德没有直接回话,而是垂着眼眸,用食指卷起头发,一圈一圈勾着玩。片刻后,她开口说:「Well. People feel disgusted when faced with things they cannot control. 所以我猜,你喜欢乖一点的,嗯哼?」
他打量她两眼,不答反问:「 Things cannot control?你?」
贝尔摩德眨眨眼睛,很是无辜:「波本和莱伊?」
「……」
「放松啦,亲爱的。只是在开玩笑。」女人笑起来,「但看你那张臭脸,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
贝尔摩德话锋一转:「你之前的任务如何?雪莉那边,她还听话吗?」
舌尖在牙齿上舔过一圈,琴酒眯起眼睛:「你到底想说什么?」
贝尔摩德耸肩:「没发现你自己对这种人很有耐心?亲爱的,每次你对我都好凶。我得要向他们取取经。」
他挑眉:「……怎么说?」
贝尔摩德看着他,眼睛倒影着银发男人的面容,过了大约五秒的时间,她侧过头,闲适地躺在真皮沙发上,悠悠道:「嗯哼……所以果然是喜欢的。控制欲太强的人,就是不喜欢那些太过于叛逆的东西。它们就像硌进鞋底的石子,让你走路的时候发出刺耳的摩擦音。可真要弯腰去扣掉,难免恶心。只好暂时容忍,但时间长了,还是讨厌的不行。所以还是那些不给你添麻烦的家伙,用着更舒服。要么蠢得不足以生事,要么乖得足够有眼色。」她顿了顿,声线变得更加松弛,几近慵懒,「……我听人说,你最近和苏格兰一起出任务。如何?与莱伊波本相比。」
琴酒点燃一根烟,叼在嘴里,没有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咬人的狗不叫。贝尔摩德,看上去听话的人,也不一定真的乖。这道理不需要我来教你。」
「哦?看起来你们遇到了一些小小的磨合问题。」
「……」他抽了一口烟,在烟雾缭绕中凝望着魔女的眼睛,「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她装模作样沉吟片刻,露出了一个假装深感抱歉的笑,「没什么印象啊。不是很熟。」
「哼……」他眯起眼睛,眼神透过金碧辉煌的大庭,注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不是很熟。”」
这就是问题所在。
贝尔摩德几乎没什么印象的人,在基安蒂那里却得到了“笑面虎”的称呼。琴酒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就是苏格兰此人并不热衷于向上社交,有些时候还会敛其锋芒,刻意隐藏自己。琴酒带他出去过一轮,自然知道这人并不愚蠢。苏格兰很聪明,聪明到知道需要在什么时候给琴酒递刀。伏特加跟在他身边这么久,尚且没摸清楚他的习惯。但苏格兰在见面的第一眼,就能发现那些细节。但他从来没有将这些观察当做筹码或者话语里的机锋,换做是别的心高气傲的家伙,在第一次见面就吃了闭门羹后,怎么可能还挂着笑脸不卑不亢地面对琴酒呢?
他难得十分、十分好奇。用语言激怒、插手他任务、强迫他按自己的要求做事、甚至是折辱他的身体,苏格兰这人依然反应平平。要知道在这里的家伙,每一个都称得上穷凶极恶。但苏格兰太有礼貌了,这种礼貌可以称之为温和。几乎没有什么负面情绪,如同一张涂不上颜色的纸。而这种温和,在这里,就显得尤其膈应。
琴酒看不透他。
把野心写在脸上的人,很容易看清他们的欲望;连欲望都没有,那如何拿捏?他和他见到过的人完全不同,或者说和他和他这种人完全不同。就好像那条在被处理时、让刀脱手的鱼。
他勾唇微笑,露出尖锐的犬齿:「……所以才恶心啊。」
恶心到必须尽快处理,要扒了皮、抽了骨,用得更加顺手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