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出家 ...
-
若淳黑玉似的眸子泛着微芒,她轻轻一笑道,“妾多谢夫人抬爱,也可妾行医是为救治更多穷苦病人,夫人矜贫救厄,相信您也能体会妾的想法。夫人与妾也算得上有缘,妾想着,若您不介怀,以后逢初一十五再上门帮您请平安脉,权当交个朋友,夫人以为如何?”
王太妃微怔,回过神想却弯起唇角,觉得这份纯挚之心难得。
她倒也乐见其成,既然是“朋友”,她也该拿出诚意来,柔声道,“你有此心,当然很好,就这么说定了,初一十五,我定扫榻以待。”
她没叨扰太久,便带着侍女离开了。
初一,也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
这日若淳上了淡妆,一双眉又细又长,两腮透着珍珠光泽,再加上唇间一点绯红,这大半年来,她身子长得飞快,以前的合欢襟也穿不下了,稍作妆扮更是多了点顾盼生姿的味道。
到了端王府,侍女直接引她入王太妃的正房里,王太妃与兰霖正说到好笑之处,还未见其人,先闻银铃般的笑声。
若淳走过去给王太妃纳福,这才把目光转向兰霖,“咦?霖姐姐也在?”
兰霖笑着扯过她的小臂,让她在自己身侧坐下,端过小几上的一碟金铃形状的点心递到她面前道,“没想到还能遇到淳妹妹,快来尝尝这个金铃炙。”
若淳轻点螓首,从善如流地捻起一块,抬袖掩口,轻咬一口慢慢咀嚼着。
这些贵女并不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上流的圈子每年都有繁花宴等活动,用来建立连结权贵的圈子,兰霖虽不算显贵,可毕竟与端王府是近亲,也能受到礼遇。
与女孩子的交流,无非是从吃食打扮开始,若淳在建京时曾见过这种场面,于是评价完点心,又顺着目光一转,把话题扯到她的膝襕上。
女孩子建立起感情也就是一瞬间的事,三人谈笑晏晏,气氛和睦,过了大半晌,若淳才起身告辞。
木心送她出了园子,正出了垂花门,便听到前头有争执的声音传来,待若淳听清来人含糊不清的叫嚣声,登时煞白了脸色。
木心不明所以,依旧镇定地给她引路,扭头瞥见她的脸色,这才安慰道,“淳娘子,你莫怕,听这声音是刘伯,他年纪大了有些耳背,声音大了些。”
“木心姐姐,”若淳脑里一声轰鸣,瞳孔骤缩,僵着发麻的手指,转过身叠起她的双手颤声央求道,“是我那哥哥闯了祸!”
木心这才发现她脸上血色尽失,眼眶也急得发红起来,急忙道,“你别慌,先看看怎么回事再说,王太妃是个和善之人,一定会替你主持公道的。”
主持公道,若淳用脚趾头想都是木书仁闹的事,她作为妹妹又如何独善其身?
她加快脚步往外跑,到了大门边上,果不其然见到三四个护卫举着银枪,一个个雪亮的枪尖指着摊在地上面色潮红的木书仁,而另一侧的地上也倒着个老人,捂着胸口哎呀呀地抽着气。
那木书仁竟是醉得人事不知的,对于差点捅、穿自己的刀尖全然不惧,依旧大吼道,“你们高门大户了不起,也没有强抢民女的吧,我妹妹分明进了你们府上,再不把她交出来我就要报官了!”
“哪里来的醉汉,在这打人还口出狂言!”护卫说道提起银枪就要刺入他的胸膛。
“等等!”若淳急得大喊。
护卫几双眼睛纷纷转了过来,木心忙解释道,“误会,淳娘子是王太妃贵客,这是淳娘子的哥哥!”
可是他先是打了管家,还对王府出言不逊,这也是铁铮铮的事实,王府威严又岂是一个市井小民可以随意践踏。
护卫甲小声让护卫乙去禀告王爷,用眼神一扫,其他护卫收了枪尖,迅速挥舞银枪,改而用枪身缚住胡乱动弹的木书仁。
木心见护卫乙去回禀王爷,心下也慌张起来,王爷向来公事公办,不留情面,若是让他处置,连淳娘子也得吃瓜落。
于是捏紧了若淳手心道,“淳娘子,你别担心,我马上去跟王太妃说说!”
若淳心头一暖,勉强弯起嘴角道,“多谢木心姐姐。”
木心一走,若淳便立刻上前扶起刘伯,一面观察他的脸色,一面关切地问道,“刘伯,您没事吧,伤着哪里了?”
刘伯眼睛半瞎,耳朵也不好,只见是一个身影清丽的女子在他耳边低声呢喃,便提起声音反问,“哈?”
若淳只好重复一遍。
刘伯这才比着胸口道,“疼。”
她拨开他胸前发皱的衣襟,不见伤痕,用手指顺着胸骨摁压了一遍,确定没有骨折,这稍微才松了口气。
木书仁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若淳,挣扎着道,“你怎么不来救我,反倒先去扶那老货!”
低头发现枪杆,吓得扯起嗓子惊呼起来,“有、有蛇!”
她气得胸口抽疼,转过头去,咬紧牙关,从牙缝挤出冷冰冰的几个字,“哥哥消停些吧,大早上的吃这么多酒也不怕猝死?”
“你倒是攀上了高枝,连对我这哥哥也敢大呼小叫起来?我不过是要带你回家罢了,我有何错,是你乐不思蜀,不想归家了吧。”
若淳几步上前捂住他的嘴,眼眶通红,急得泪珠凝聚成一团,恶狠狠地低斥道,“快别说了!”
一时间森严庄重的王府闹得鸡飞狗跳,全然没人发觉一道颀长的身影悄然而至,男子眉宇微蹙,凉薄疏淡。
看完了好戏,他才淡然开口,“王府什么时候连酗酒的市井之徒也能放进来了?”
他修养优良,没有疾言厉色,却自有一股寒威压迫。
在场的人无不汗毛倒竖。
这清冷的声线与记忆里的一重叠,登时掀起一片狂澜,若淳更觉自头皮起针扎似的发麻,一直延续到脊椎里去,她骤然放大了双眼,一寸寸地仰首望向男子。
他着石青色麒麟团花湖绸直裰,神色淡淡,凤眸深晦,负手站在那里,长身玉立,风姿特秀。
若淳忽地觉得自己矮了一大截,她跪倒在他脚下叩首,含在眼里的泪啪嗒啪嗒地砸在地砖上,“民女参见王爷,民女哥哥吃醉酒不省人事冒犯了王爷,请王爷依法处置。”
兰琢正想开口,木书仁却卯足了劲站了起来,指着他的头道,“你……你就是那个小白脸?”
若淳恨不得现在就把他掐死,哭得愈发歇斯底里起来,余光瞥见王太妃由远及近的身影,更是豁出去道,“你别再说了,我回去就跟爹娘要了户籍,与他们断绝关系,我绞了发做姑子去,从此木家人是死是活,与我有个相干?”
“好端端的,说什么死啊活的,”王太妃匆匆赶来,见她眼泪纵横,忙招手道,“好孩子,快到我这来。”
她缓声道,“妾犯了不测之罪,不敢起。”
兰琢扫了她一眼,回过头向王太妃行礼道,“母亲怎么来了,前头乱得不成体统,没的惹您心头不快。”
“木心方才来回禀我,想必你也知道缘由,”她指着木书仁道,“你掌家后,我都尊重你的决定,今日我要问一问,这个人你准备如何处置?”
将才护卫三言两语把事情知会了他,小娘子受母亲之托上门来请脉,没想到她前脚进府,后脚有个醉汉便尾随了来,非要把妹妹带回去不可,还动手打了管家,被护卫拿住。
他沉吟道,“目无王法,以下犯上,死罪。”
王太妃一哆嗦,指着跪在地上的若淳道,“那她又当如何?”
他默了默,才道,“小娘子虽是无心之过,却也给王府引来麻烦,念在她是母亲的救命恩人,特赦免罪。”
这话在别人听来,是相当宽宏大量了,可在若淳听起来仍有些不是滋味,她指甲掐紧了手心,才含着眼泪迟怔怔道,“民女多谢王爷怜恤。”
湿漉漉的睫毛,随着眨动的双眼,泛着宝石似的微茫,白皙的脸庞两行泪痕蜿蜒,形容可怜。
王太妃一颗心落了肚,朝她伸手道,“你受惊了,还跪着做什么,快来我这!”
若淳吸了吸发红的鼻子,提裙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挪到王太妃身侧,挽着她的手臂,怯生生地躲在她身后。
兰琢瞥向木书仁,冷然开口,“把他压入天牢,择日处死。”
既然王爷开了口,护卫自然二话不说地把木书仁叉了出去。
兰琢踅身,见母亲像护鸡崽似的把她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那女子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显然也是把她当做救命稻草,两相比较,他仿佛成了穷凶极恶之人。
他活了二十多年,与陌生女子的交流屈指可数,什么梨花带雨,他也感受不出来。
不过她有些特殊,自己当做没看到可就说不过去了,于是掩唇咳了咳道,“娘子勿怪,孤感激你救了家慈,可令兄借酒装疯,寻衅闹事,孤若不加以严惩,日后谁都可效仿,端王府成什么了,你道是与不是?”
他的声线依旧有如石磬,清俊的面容也没过多变化,可若淳依旧是头皮发麻,身子更往后缩了缩,几乎把头倚在王太妃肩膀上,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眸光闪烁地瞅着他。
那一望,竟颇有些摄人心魂的美,连向来对美色有些迟钝的兰琢,心头也后知后觉地涌上一种异样的感受。
不过也就是一瞬,他回到话题上来,“以下犯上这事可大可小,小娘子若不想令兄死罪,这也还有讨价余地。”
若淳微怔,未几才缓缓放开手,从王太妃身后走了出来,他说话儒雅随和,看上去还算是讲理之人,她这么避如蛇蝎的着实不应当。
“王爷宽宏雅量,民女哥哥犯了大错,若不严惩,恐怕他不长记性,”若淳垂着眸子,顿了顿接着缓声道,“民女恳求王爷严惩不贷,以儆效尤,不过好歹留他一命,好给爹娘养老送……终吧。”
好歹还算从容地讲完自己该说的,可因为紧张,在最后关头还咬到了舌头,她小声的抽了口气,这才紧抿了嘴唇。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兰琢有些诧异这个小娘子竟有些才思,于是顺着话意点头道,“娘子说得甚是,这就关押几天,大刑伺候一番让他长个记性也就是了。”
格外施恩留他一命,用来抵去她对母亲的救命之恩,这回算是两不相欠了吧。
若淳自然也察觉到他的用意,不过按着他的期望说的而已,两人各怀心事,不足以道。
王太妃蹙着眉心微愠道,“你这哥哥也是个混帐行子,闹到王府来,打一顿算轻的了。”
所以投生在这家子,常常叫她抬不起头来,王太妃一句无心之言,却令她觉得站在这里,仿佛蒹葭倚玉。
她捏紧掌心,悄然垂下头。
兰琢眸光平淡一扫,恰好捕捉到这一幕,比起王太妃的大而化之,他更懂得她此时的难堪。
“您说得没错,这也是妾的心里话,只是苦于他是妾的哥哥,不敢骂出口罢了。”她复笑起来来,自嘲道。
王太妃这才想自觉失言,不禁哎哟一声,“我的儿,苦了你了。”
“若是镇日纠结于鸡毛蒜皮,烦恼只会周而复始,放眼眺望,才明白是作茧自缚,”若淳面色淡然,“妾在慧灵寺修行时,法师教过‘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妾深以为然。”
说了这么多,是要表达她不觉得自己“苦”,王太妃是听出来了,可后面她一副四大皆空的模样,倒是让她惊着了,她瞠目结舌,“你……才刚说,要绞了发做姑子,只是气话吧?”
“虽是气话,可也不是没有想过。”
“这……这怎么行,就算你要和父母断绝关系,也不必遁入空门,”王太妃急切地摸摸她的脸颊道,“我观面相,你日后必定是有福之人,哪里就非得走到这一步了呢?”
若淳呢喃道,“也不是只有这条路走,不过也算是个去处吧。”
总之,木书仁闹了一回,她也不应当这么死乞白赖地站在着了,于是分别朝他和王太妃施礼告辞。
兰琢颔首算是回应。
若淳又交代道,“您千万保重身体,妾这就告辞了。”
这才倒退几步转过身,缓缓淡出二人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