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闲游记》华文卿

184、轮回十三

　　鹤翾看着赤鹫，后者红色的发丝里夹着花瓣，脸颊也被醉雾晕染。

　　“可是我的阿姐被骗了。人很坏，他们假装找我阿姐帮工，实际上却把她卖掉了。那时候阿姐还没有唤醒魔化……”

　　鹤翾点点头。

　　就像之前他在大杀场，未掌握那股冰的力量之前，就是一个随时可欺的普通魔。

　　“我就去找阿姐。我很傻，我不知道她被卖掉了，我找到了他们，然后被他们一起卖掉了……”

　　赤鹫说到这次自嘲一笑，神情怠惰，鼻尖上接了一片花。

　　今年的花真的有些太多了。

　　花香浓郁，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我被卖到了妖界，在那里学习舞技与剑艺，学习伺候人的话语和方式，好做那些妖族权贵的乐子……那里很黑暗，每天都有人在欢声笑语中死去，可我不能死，我得去见我阿姐……”

　　“后来我逃了出来，代价却是奄奄一息。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阿姐了，可是却有一个仙人救了我……”

　　“他说要为我洗净魔血，再获新生，可我只想找我阿姐，于是又尝试逃跑……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他竟然拿我的血淬炼法器！虚伪又恶心的仙人，啊哈哈哈……”

　　“最后我用了很多年，用了无数种办法，终于逃出来了。那个时候我已经很厉害了，能打得过许多人了。我就顺着曾经的线索找，终于找到了我阿姐。”

　　“可是你猜怎么着？我阿姐，我心心念念找了那么久的阿姐，她居然不认我了！”

　　“她嫁给了买来她的人，还生了好几个孩子。她不认我，不认她有一个魔的弟弟，因为她打心眼里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人。她怨恨我打乱了她平静的生活……”

　　赤鹫说到这里双肩都颤动起来，笑得眼嘴大张，泪光闪动。

　　“我要带她走，她不愿，她说她有了丈夫，有了孩子，有了家，她已经回不去从前的生活了。我说那好办。我杀了她恶心的丈夫，勒死了她肮脏的孩子，一把火烧了她令人作呕的家。我说阿姐，你现在可以跟我走了吧。可是她却死了，握着剑死在了我的面前。”

　　赤鹫冷笑着，连脸上的酒窝都令人发瘆。

　　“鹤翾，你在听吗？”

　　鹤翾只是默默地看着赤鹫，看着他疯狂大笑，又忽然双目通红。

　　“在。”

　　“我不该，我不该啊……我没有想到她会死，我没有想到……我当时就不该嘴馋吃那颗朱玲果，阿姐就不会去人界，不会被卖掉，不会因我而死……”

　　“我痛恨人的恶心，仙的虚伪，妖的暴虐，我痛恨自己的无能。”

　　赤鹫抱着酒壶又哭又笑，花瓣在空中胡乱飞舞。

　　鹤翾只是沉默着。

　　他是局外人，他无法评判谁对谁错，也无法做到冷眼旁观。

　　于是他将一只手轻轻搭在赤鹫肩头。

　　赤鹫折腾累了，道了句。

　　“鹤翾……”

　　“嗯？”

　　“随我征战三界。可好？”

　　鹤翾看向赤鹫。

　　他浑身都包裹在黑衣下，连指尖都没有放过。

　　连指尖都没有放过。

　　“好。”

　　赤鹫朦胧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小小的欣喜。

　　“鹤翾，你真是我最好的搭档。”

　　-

　　转眼三百年过去，当时的朱玲树早已长得枝繁叶茂，开天辟地。

　　许是那年花开的特别多，所以果子也结的特别多，几人躺在树下，时不时就会有朱玲果滚落下来。

　　那时候鹤翾已经练就了一手好剑法，不过他还是习惯性地巩固一下。

　　每落下一颗朱玲果，他就出剑一次。

　　初时剑碰不到果，又或者剑出的太慢，总是让果子掉在地上。

　　可是后来剑法越来越快，不仅能在落果的一瞬间出剑，甚至还能把果子切成数瓣。

　　一开始只能切成大小不均的两瓣，可后来居然能一瞬数剑，将一个朱玲果切出百瓣，到最后干脆在空中给朱玲果削起皮来。

　　至于削干净的朱玲果，则是给灯盏吃。

　　切碎了的嘛，当然是给白鵟吃。

　　灯芯是不怎么吃的，用她的话来说，果子太甜，她得保持身材，少吃才行。

　　鹤翾练完剑，坐在树的阴翳下，拿了个削好皮的朱玲果递给赤鹫。

　　赤鹫手里握着酒壶，扫了一眼朱玲果却没有接。

　　“你知道的，我不配吃这么好的东西。”

　　鹤翾看了一眼赤鹫，后者却把头偏了过去。

　　忽然一只粗大的手夺走了鹤翾手里的果子。

　　白鵟腮帮子鼓着，口中道：“唔唔……我吃。”

　　灯芯就道：“你怎么这么贪吃啊，我怀疑你的本体是一只猪兽！”

　　赤鹫身子往树干上一靠，挑眉一笑道：“你见过猪兽长骨翅的吗？”

　　灯盏小声道：“那岂不是成了会飞的猪？”

　　白鵟一见灯盏就笑，搓手道：“那就是会飞的猪。”

　　鹤翾虽未言语，可望着他们却觉心情自在。

　　朱玲树下几人坐着，躺着，闹着，笑着，又是一年光景度。

　　-

　　后来神农仙草现世，四界战乱而起，人心惶惶，妖心惶惶，魔心亦惶惶。

　　有一天灯盏就找到鹤翾，道：“我们离开吧。去人界，去人界的世外桃源。”

　　鹤翾道：“好。”

　　灯盏打点好了一切，和大家做了道别。

　　白鵟那么大的汉子哭得像个泪人。

　　灯芯只是把脸别过去，跟鹤翾说灯盏是个好女孩，敢欺负她自己绝不饶恕。

　　只有赤鹫，笑得比往常更开心。他一拳砸在鹤翾肩膀上，道：“这就走了，别忘了我们几个啊。”

　　鹤翾道：“不会忘。”

　　赤鹫挑着眉道：“走之前把那幅画拿回来吧，我们大家一起看看，然后你们再带走，也算个纪念。”

　　灯盏也认同这个提议。白鵟依旧捂着脸哭着，满脸横肉全是流淌的泪花。

　　几人一直把鹤翾送到人界的入口。

　　灯盏踮起脚尖，仰头看着鹤翾。

　　她眼下的泪痣分外明显，小声道：“我等你回来。”

　　鹤翾觉得心里泛起一阵柔软的涟漪。

　　他伸出修长的手，用手背轻轻拂过灯盏的发丝，低声道了句：“好。”

　　灯盏迅速低下头，两个耳朵都羞得通红。

　　鹤翾就前往人界。

　　一路上他都在想，在想和灯盏以后的生活。

　　他们会在人界置一处小宅，在院子里种一棵朱玲树，挂一个秋千，养一群小鸡，再养几头猪，干脆在门口再养两头大鹅。

　　夏天的时候他会和灯盏去院子里乘凉，到了夜晚他可以带灯盏飞到天上看星星。

　　冬天的时候他会和灯盏一起去看雪，看魔界没有的雪。

　　就这样和灯盏一起，看着她的笑颜赏遍春夏秋冬。

　　所谓的幸福也不过如此吧。

　　鹤翾这样想着，忽然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

　　他的心颤得厉害，额头砰砰直跳，冷汗直流。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断定灯盏出事了。

　　他想也不想就赶回魔界，然后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一颗痣。

　　一颗泪痣。

　　一颗本应该长在眼下的泪痣。

　　此刻却丢失了它的眼睛，依附在被撑开的皮肤上。

　　皮里简单撑了几根骨头，好让里面的灯火继续燃烧。

　　这是一盏灯笼。

　　一盏用灯盏的皮做的灯笼。

　　鹤翾愣在原地。

　　赤鹫走过来，低声道：“妖界给老魔尊送嫁女，老魔尊打算把灯盏回嫁过去。灯盏拒不答应，他就……”

　　鹤翾没有说话。

　　赤鹫叹了口气，道：“白鵟灯芯已经去找老魔尊讨说法了，你也去吧。”

　　鹤翾几乎记不清后来发生的事。

　　他行尸走肉一样来到了老魔尊的宫殿，他觉得一切都像是梦里发生的一样，那么不真实。

　　他的冰晶穿过老魔尊的身体时那么轻易，一点阻碍都没有，那些上来的魔修全部被他瞬间冻死。

　　他从未感觉过自己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寒冰在他体内冲撞，他挥挥手就能轻易夺取无数人的性命。

　　然后赤鹫笑着为他戴上魔冠，单膝叩地道：“恭迎魔尊！”

　　“恭迎魔尊！”

　　万魔跪地，振臂高呼。

　　鹤翾只是漠然地看着。

　　他的灯盏再也回不来了。

　　那个豁出半条命救他，会笑盈盈地看着他练剑，眼睛里全是光的灯盏再也回不来了。

　　魔冠加冕，白羽覆身，从此荣华富贵为他一人所享，天下大权归他一人所有。

　　可是有什么意义呢。

　　众魔向他俯首称臣，向这个魔界至尊的男人。

　　可他却伸手欲把魔冠摘掉，冷道：“我不做。”

　　赤鹫猛然起身，一手压在他腕上，低声对他道：“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魔尊。”

　　鹤翾冷冷看了他一眼，道：“我没兴趣。”

　　赤鹫挑起眉，道：“鹤翾，你知道灯盏为什么会死吗？就是因为你没权。你没权，别人有权，别人就可以尽情地欺辱你。如果你不想再看见灯盏的事情再度发生，就把这个魔尊做下去。如果灯盏还在，相信她也想见到你做魔尊的样子。”

　　鹤翾沉默半响，这才把手从魔冠上放了下来。

　　诺大的宫殿里，群魔跪地叩拜，只有鹤翾一人身披雪白鹤羽，立于万魔之上。

　　赤鹫、白鵟、灯盏皆拜，同身后的魔族共喊道：

　　“恭迎魔尊，一统四界！”

　　而后鹤翾以最快的速度剿灭了其余魔尊，将所有魔军收归己有，一统妄虚。

　　魔界终于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

　　-

　　从记忆中抽离出来，鹤翾冷漠盯着东归，神情里满是阴郁，寒冰以他为中心飞速向四周扩散而去。

　　“天地无道，我便是道。我要一统四界。东归，你不能阻我。”

　　东归叹息一声，道：“你为何要这么执着？”

　　鹤翾冷道：“你还不明白吗？人界荒谬、仙界虚伪、妖界暴虐、魔界肮脏，是时候该清算了。你又为何要阻我？”

　　东归不答，却转而道：“这魔冠乃阴寒之物，于你更是寒上加寒，久戴则寒气入侵四肢百骸，无药可救。”

　　鹤翾略一沉吟。

　　自从戴上这魔冠后，他的确感觉体内的寒气比往常更为躁动，有时甚至不受他控制溢出体外。

　　他原以为这是多次魔化带来的侵蚀，毕竟赤鹫曾经告诉他，魔化到最后可是会真的成为魔。

　　只是没想到居然与这头冠也有关系。

　　想到此处他便伸手欲将那魔冠取下，可那头冠好若生了根似的，紧紧扣在他头上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