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闲游记》华文卿

229、苦海三七

　　鲛人死了。

　　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死亡后，他的魂魄向着生灵海游去，孤零零的，也没有个人来陪伴他。

　　他忽然看见昭玕穿着一身白衣走在前头不远处，他一下子愤恨喊道：“你毁了我的脸！”

　　“我虽然没有办法完全还原你本来的面目，但是这张脸，也算上等。”

　　耳朵里传来了朦朦胧胧的声音，参杂着很多水流的响动，鲛人仔细听去，只听见一个人在用很温柔的语气说话。

　　似乎是在和自己说话？

　　他想睁开眼，他想问问这是哪里。自己是不是已经回归生灵海了，传说鲛人死后的魂魄都会去往哪里，然后在生灵海里再度重生。

　　“唔……”

　　“你先不要动，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造好，需要时间。”

　　轻柔的声音像是风一样拂过他的额头，他感觉自己的额头像是水面一样泛起了波纹。

　　为什么额头会像是水面？

　　鲛人又沉沉地睡去，睡去，睡去。

　　梦很沉，以至于他又梦到了王宫，梦到了看不见脸的父王，同伴，巨鱼，昭玕。

　　梦醒了。

　　这是一所很漂亮的宫殿，鲛人见过这里。

　　第一次，他被拖到这个大殿里毒打，那些仙人说他杀了什么仙人，要狠狠地折磨他。

　　第二次，他被拖到这个大殿里毒打，那些人说他害死了昭玕，要处死他。

　　“你醒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第三次，他被人带到了这个大殿，不仅活了下来，还重新拥有了身体，甚至拥有了双腿。

　　鲛人抬起头，看见一个身穿天蓝色衣袍的男子站在自己面前。那人生的月眉星目，玉树临风。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人应该是东归仙君。

　　“我……我没有名字。”

　　鲛人一开口似乎连自己也证住了。长久以来他都没有名字，甚至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原来人是需要名字的。

　　“嗯。没关系，没有名字，就寻找名字。”

　　东归仙君微微一笑，右手轻挥，一面水镜就出现在了鲛人的面前。

　　水镜里无数的字符雀跃，跳动，随即隐入水镜之中。

　　鲛人把身子探过去，水镜里映出了他的面容——虽然没有倾国倾城，但是依旧好看呢，紫色的眸，银白的发，唇角那一丝妖媚，他似乎还是他。

　　“呼～”

　　水镜里人忽然消失了，镜面变成了波动的水，然后缓缓显现了一个字：

　　“垢。”

　　鲛人一愣。

　　他不识字。

　　见此，东归仙君负手道：

　　“垢。垢者，不洁，污秽之意。不妥。”

　　“不如我再赐你一个姓氏——‘离’姓如何？”

　　“离垢，离垢，离却凡尘，纯洁无垢。”

　　-

　　离垢去了人间一趟，然后哭着回来了。

　　他抱着自己的肩膀，躲在大殿的角落内哭泣。

　　但是如果有人能抬起他的头，就能看见他其实笑得非常疯癫，非常开心。

　　“死了，他的确死了……哼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他死了，死了，伤害我的人都该死！”

　　他眼里的泪往下滴，嘴角却大大地裂起，露出里面锋利如新的尖牙。

　　“哎——”

　　一声沉重的叹息，接着是很柔和的一道水，忽然间从胳膊的缝隙处涌了进来，从眼眸间流过，带走了苦涩的水份。

　　真温柔啊。

　　东归仙君看着蹲在地上的离垢，柔声道：“这是断流之水，可以了却凡尘，忘断过去。”

　　离垢抬起头，眸间果然没了伤心的神色。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所以昭玕仙人，再也没有转世了吗？”

　　东归目色柔和地看了看他，摇头道：“他是绝顶的仙，早已修出了神魂不灭的本领，自然是还有转世的。”

　　“那他……”离垢几乎整个人都激动地站了起来。

　　怎么可以，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活着啊！

　　东归将离垢的变化尽收眼底，道：“离却凡尘，纯洁无垢。你们的恩怨已经尽了，不必再执迷过去。”

　　离垢垂眸，道：“谨尊仙君教诲。”唇角却提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似乎是看出了离垢心中所想，东归仙君道：“你不必再去寻他，也再也寻不到他。我已经抹去了昭玕额间的仙纹，更改了他的面容，如今他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你莫要再自寻烦恼。”

　　自寻烦恼？

　　哼哈哈，啊哈哈哈哈！

　　东归说的轻巧，他根本就不懂那些个日日夜夜，那些个被自己族人背叛的日日夜夜，自己是如何在心中相信神明会带他重获新生的，而那个虚伪的神明又是如何将他利用，欺骗，抛弃的！

　　东归根本就不懂！

　　不过是两世而已，根本不够。

　　他要昭玕生生世世，世世生生，都饱受欺骗，折磨，背叛而死。

　　就像他当初一样！

　　于是离垢温柔地抬起头，用最诚挚的眼神道：“我愿抛弃过往，追随东归仙君，重获新生。”

　　东归仙君欣慰一笑，道：“我只愿天下烦恼人都能如你一般，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离垢俯首微笑道，“是。”

　　没关系。

　　你死了，我就能找到他了。

　　-

　　人界，冬都。

　　冬至时节，银色的寒霜裹满了整条长街，地面上结着厚厚的冰晶，一脚踩上去就会发出很大的吱嘎声，在空荡的街头里响彻清晰。

　　那些窝在角落里的贫苦人就会抬起头，端着手里的碗瑟瑟发抖。

　　离垢并不怕冷，因此只穿了件轻薄的白衫。

　　他抬起自己的手腕转了转，感觉自己整个人变得逐渐僵硬冰冷起来，像是水结成了冰。

　　东归仙君脚步一迟，转身对他道：“你随我来。”

　　离垢垂眸道：“是。”

　　银白色的大雪纷落而下，像是柔软的羽毛一样落在了这片冰冷的长街上，美丽而又温柔，只是对于那些贫苦的人而言，却好像是冰冷的钢刀，一刀一刀割在他们濒死的身躯上。

　　东归仙君见了那冻得浑身僵硬的乞丐，忙将身上的天蓝斗篷解下了批在他身上。

　　乞丐仰着脸，蠕动着嘴唇，颤抖地将手里的碗举了起来，道：“有……有吃的吗……”

　　-

　　晨光初醒的时候，东归仙君便带着离垢布行施粥。

　　一口锅，两个人，三盆火。

　　排队领粥的人络绎不绝。

　　面如缟素的，衣衫褴褛的，头发凌乱的，神情恍惚的，不会说话的，缺胳膊少腿的。

　　离垢一面往锅里添着米，一面对这些人讨厌起来。

　　又不会说谢谢，只会抱着碗像猪狗一样抢食，抢完就跑，吃饱了还会再回来要，毫无礼貌可言。

　　离垢越发不耐烦起来，锅里的米也稀少得可以照见人脸，不过依旧有很多穷苦的人来领粥，然后围坐在火盆旁边取暖。

　　“谢谢，谢谢……你不仅长得像菩萨一样美丽，心肠也像菩萨一样善良，愿菩萨保佑你。”

　　一个头花白的老太领了粥，面满慈祥的对离垢道。

　　离垢拿着勺子舀粥的手突然就顿了一下，他面上忽然觉得一烫。

　　“是啊是啊，两位大善人，你们一个像菩萨，一个像神仙啊，真是拯救我们的大善人。”

　　旁边的人听见老太这样说，都跟着一同说了起来。

　　离垢有些手足无措地看向东归。

　　东归仙君正为那腿僵的乞丐看病。他蹲着地上，洁白无暇的手按在乞丐化了脓的腿上，用自己的仙力替乞丐化去病处，重生肌肤。

　　听见众人这话，东归仙君只是微微一笑，随即向离垢点了点头，颇有鼓励的意味。

　　离垢忽然就觉得，其实这份差事也没那么无聊。

　　锅里的粥忽然就稠了起来。

　　“戚大人出行！无关人等通通闪开！”

　　突然，一声马鞭连带着一声厉喝，宛若惊雷一般炸响在寂静的街道上，随后便是高头大马，壮汉开道，一个华丽的轿子由几人抬着，慢悠悠地行了过来。

　　“去去去！说了闪开没听到吗！”

　　那壮汉一脚就将花白老太踹出好远，足足在地上滚了几圈，怀里的热粥洒得满地都是，将地面上的冰雪都融化了。

　　离垢盯住那踢人的壮汉，眸间紫光一闪。

　　几个乞丐忙跑过去，将那老太扶了起来，好在人还没事。

　　壮汉仿佛没事人一样，又狠狠将众人瞪了几眼，随即弯腰欠身道：“戚大人，道清干净了。”

　　轿子继续缓缓前行，仿佛对一切视若无睹，哪怕就是踢死个人都跟它没有关系。

　　众人面面相觑，可是全都敢怒不敢言，那可是冬都有权有势的戚大人，谁敢在他面前提一个不是，怪只能怪这老太命不好，挡了戚大人的道吧。

　　东归仙君看过老太伤势，便站出来一手挡住那壮汉，道：“你踢了人。”

　　那汉子翻着白眼将东归上下一扫，瞧他衣着得体又生的面如冠玉，便从怀里掏出一袋银两踮脚扔给那老太，随即回头对东归道：“我赔，行了吧。”

　　汉子言罢就要转身离去，东归却一迈步挡在他前面，道：“人命关天，怎能如此用银两草草了事？至少也要当面道歉才是。”

　　“人命？不是还没死吗？”汉子又一翻白眼，伸手将东归往后一推，道：“去去去，别碍事。”

　　东归欲要再上前，却被人拉住了衣袖，他一低头，见是那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