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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3、泡影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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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忽地笑了,“可你为什么不来问问我呢?”
霄花猛一抬头,对上侯爷似笑非笑的眸子。
“那侯爷会帮我吗?”
她双眼通红地望向他。
这个男人对她有一分爱吗,有过半分真心吗。
纱帘浮动的夜晚,红烛泣泪的春梦,那只附在她耳上的唇吐出的话语——自是真心,可还作数吗?
“不会。”侯爷笑得很顽劣。
“我讨厌多事的女人,”侯爷墨般的发丝垂在冷白的脸颊上,“拉下去打死。”
黑衣人行令。
“别碰我!”
霄花一把挣开前来拉她的黑衣男,冷冷抬头看向侯爷道:“既然侯爷心意已决。最后一别,就让霄花为侯爷奏上一曲。”
侯爷略一思索,提起嘴角应允,“听闻教坊说你琵琶弹得好,可进飞雪阁这么多年我还没听过呢。也罢,取她琵琶来。”
黑衣人取来了琵琶。
一把螺钿紫檀五弦琵琶。[注]
琵琶身长三尺三,腹宽九寸,通身紫檀,外嵌螺钿——或花或鸟,或鱼或虫,蝶云相见,宝相交纹,红碧粉彩,金线描边,又有琥珀玳瑁等装饰,珍贵异常。
琵琶正面嵌有十三朵六瓣小团花,下画胡人骆驼琵琶图,骆驼与人皆毛发毕现,细微极尽。
琵琶背面乌黑光亮,上有无数螺钿花瓣,皆点着朱红与丽金,华贵典雅,奢美至极,就连琴头上的轸子都满是螺钿贝壳,珠光溢彩,流赏芳华。
霄花将这琵琶接了来,抱在怀里轻轻一抚,染了蔻丹又用白芨泡过的硬甲一拨,便发出一连串清脆绝鸣的响声。
她挺起腰身抬起一腿,两手反抱琵琶往脑后一负,抬眸一笑,寒眼如梭,竟是失传已久的反弹琵琶。
“侯爷,您可有胆听我这一曲——《飞花碎魂令》?”
天寒地冻,飞花亦能断魂。
“传说听过这首曲子的人,都要死。”
霄花用眼尾睥睨他。
侯爷轻笑,“哦?那本侯倒是要试上一试了。”
夜色昏蒙间,霄花睫上像沾了水,在晃动的火把与月光间碎金似的浮动。
她的面庞融入身后的雪色,两手撩拨起琵琶来。
“叮叮叮!”
琵琶声短且脆,一声连着一声,形成一段永无止境的长音,混合着强有力的主音,霄花蹙眉开口,却是一段没有词句的哼唱。
“哈——啊——”
歌声初时哑涩,似孩童的开嗓,可很快渐入佳境,如婉转的啼莺,愈渐高远,伉俪,再逐步低沉,温柔。
“啊——啊——”
一段无词的念白,随着玲珑的琶音愈加攀升,似要飞升。
“啊——啊……”
一遍又一遍的,她随着琵琶哼唱着,直至朱唇微闭,琵琶声萧,一曲终了。
侯爷依旧端坐于椅上,拥着狐裘,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这就是《飞花碎魂令》?我道真能碎魂呢。动手吧。”
果然什么闻曲必死,都是骗人的——世上怎么会有一首曲子,能用它的声音杀人呢。
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霄花缓缓将琵琶从身后拿了下来,静静地立着,黑衣人已经持着银刀向她走来。
那夺命的,锋利无比的刃啊,很快就会在她白如柔夷的鹅颈上开一道小小的口,将她那代表生命之源的嫣红尽数从中泻出,将她那十六岁的年华,一同泻在这寒冷悲戚的雪山下。
究竟是为什么,一个人的生命可以如此轻易地被另一个人剥夺。
霄花冷冷地看着侯爷,后者依旧坐在那里,神色平静且淡然,唇角上挂着微笑,那样子竟不像是看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倒像是看一朵即将被采撷的红梅。
红梅,这飞雪阁中的每一个少女都是红梅,是被人薅去头颅将尸身泡在水中的离雪红梅。
黑衣人的步伐已经近了,霄花能听见靴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衣袂被夜风吹起的声音,温柔的指腹与冰凉刀刃相贴的声音。
她冷笑。
犹如一片飞雪,她拔下头上的金钗掠向那个冷血的上位者。
“啊!”
不出意外的,那个只会拨琵琶的手腕被黑衣人牢牢扣在掌中,霄花的脸上满是泪水,如同结了霜的冰,凝固滴落在狐裘大氅上。
“放开我!”
“侯爷。”
黑衣人将霄花制住,等待侯下一步的指示。
“我恨你!恨你!”
霄花挣扎着,喊着,狐裘上的一圈出锋凝结水汽,冻成了冰。
“恨我?”
侯爷从椅上站起身,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你有什么好恨我的,别忘了,是谁给了你荣华富贵,是谁让你锦帽貂裘好吃好喝。你处心积虑地设计不就是要杀了这几个女人吗。要恨也恨她们,恨我做什么?”
“呵呵。”
霄花挣扎着扭动了起来,抬起的脸上发丝凌乱,一双冷色的眸子里含了最深的恨意。
“我是恨她们,可她们终归是和我一样苦命的女人,是被抛到这兽阁中的玩物,供人戏弄,玩耍,抛弃,取乐……她们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可我最恨的还是你,建造这兽阁的主人,玩弄女子的恶人,我的所有一切苦难都源于你!”
她说完冷冷一笑,发狠似地将那未扎在侯爷身上的金钗高高举起,持在自己的额边。
“我以我命发毒咒,今夜听过我曲子的人都要死!”
金钗入脑,今夜便是魂断香销。
不。
侯爷的瞳孔缩小。
一道两寸长的口子无声无息地开在他的喉间,奔涌的鲜血浪花似前仆后继,争先恐后地洒向那漫天的飞雪。
霄花诧异地拿着金钗。
侯爷的身子无力地向前倒去。
他喉咙里鼓出泊泊的血泡,源源不断地流向那绣着黑金麒麟的衣襟流去,他的眼眸尽可能地向后瞧着,满带惊恐,愤怒,悔恨的眼神,终于望见了立在他身后,沉默拿刀的黑衣人。
“砰!”
侯爷的尸身砸到了雪地里。
月色愈发皎洁,连灯笼和火把的光明都盛过了,将这片雪地照得银光闪闪,洁白无瑕。
“哈哈!”
霄花不可遏止地笑了起来,不顾身上的狐裘半滑,从地上爬也似的起来,奔到侯爷面前,将他沉重的脑袋翻了过来。
如涓流一般的血啊,是如此的美丽,从侯爷敞开的喉管徐徐流出,奔涌,汇成一道涓涓细流。
霄花望着侯爷的脸,忽地想到。
世上最美的颜色,应当就是仇人脸上血的颜色。
那浓艳的,如同桃花一般的血色。
“刀!刀!”
霄花快活似地叫喊,黑衣男顺从地将手中的银刀递给她。
啊,利刃扎入胸膛的感受是如此美妙。
铁锋割开血肉的声音,噗嗤噗嗤的声音,刀把与肉相撞的声音,衣帛在寒风中撕裂的声音。
霄花大笑着,原来夺取一个人的性命竟是如此美妙。
怪不得,怪不得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强有力的手臂将她从后面拖走,霄花的笑声又陡然停了下来,一张面容如死去般冷酷。
“你答应过我的。”
常年握刀的手粗糙带有老茧,如沙砾般摩擦着霄花的脖颈。
霄花觉得刺痛。
“是啊,我答应过你的——等你杀了侯爷,你便坐拥侯爷的珍宝,而我将成为你的妾奴,用心地侍奉你……”
霄花双目望向前方,喃喃道。
浓云遮蔽了月光,天地黯然,罪恶便在这黑暗中肆意生发。
“就在这里?你就这么急?”
霄花笑得愈加肆意,任由男人攀上她的唇,急切地索取着那唇上的嫣红。
——那最毒的,美人红。
只需要一点点,便能让天下间最枯槁的嘴唇焕发艳丽,只需要一点点,便能让健壮如牛的男子倒地不起。
那最毒的——美人红。
霄花冷漠地看着黑衣男倒在自己面前,口中的鲜血染红了雪面。
血,血,血。
她都已经看腻这艳丽的红色了。
“原本是给侯爷准备的,你算是捡便宜了。”
霄花将身上的狐裘拢好,裹住裸露出来的肌肤,脚步轻盈地起身而行,路过狗娃血肉模糊的身躯时又暂停了脚步。
“蠢材,差点害我功亏一篑。”
冷冷地,霄花道。
不过狗娃并没有听见。
他的牙齿已被人拔了,眼也瞎了,就连耳朵都被竹签刺穿烫聋了,整个人如同被提前剖开茧的蚕,浑身是黏腻的液体,覆盖着残损夭折的身躯。
可他似乎还有神智,在霄花的脚经过他身边时轻轻唤道:“仙女……姐姐……”
霄花再次停下脚步,垂眸看他。
狗娃的脸,在黑夜中像是一团模糊不清的潭影。
看不清,也不想看清。
良久,霄花蹲下身来,将手腕上的翡翠叮当镯脱下一只,轻轻放到狗娃那挑断筋脉的手心里。
“……仙女姐姐!”
狗娃感知到了手心里的东西,惊喜地叫了起来。
“是你吗……姐姐,你还活着吗?”
回答他的只有寂寞。
无尽的,风雪的,夜色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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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阁,地下暗室。
这里是飞雪阁的另一面,声色犬马的楼上,和残酷狰狞的楼下,在侯爷这种人的手中,似乎很是相得益彰。
霄花站在门外,静默地立着,身上狐裘冰凉。
黑衣人告诉她,她的邵泽就在这里。
那个唯一的,爱过她的邵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