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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五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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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过来。]
闻理听见,或许不是听见,她感知到了某种极端的、她无法描述的不可抗力。
它们扭曲着、挣扎着,将千千万万的手搭在她的肩上,试图将她挤压至溃散。
很快,它们发现这样的尝试毫无用处。
于是飞速变换的、迅捷的荒诞场景上演。
她早已记不清面容名字的大学室友几乎光裸着从浴室走出,她坦然地伸开手,仅着的一件挂脖短款系带上衣向上滑去一截,试图向她说明她做的决定的错误性。
她将视线移向他处,自瞥过的穿衣镜里悚然发觉她只穿了那件上衣。
一片茫然不知所措里,她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
[还不醒来吗?]那未知的存在说道。
一道女声说着“我去叫她”,试图攀上上铺唤醒她,她处于梦境与现实之间,痛苦而清晰地意识到某种生物一步一步凑近她,试图唤醒她。
“闻理,闻理。”
那声音愈发靠近,犹如一类粘稠蜿蜒的瘦长爬行物,崎岖前来捕猎的前兆。
醒过来,醒过来,她想。
可眼皮是那么的沉重,她剧烈地试图醒来,却只是竭尽全力由侧卧变作了趴伏。
“你醒了吗?”声音贴在她的脊背处,她希望发出声音,声带却完全不受控制,她甚至由喉咙品到了干涩到可怖的粗粝,宛如她此前生吞过一个沙漠。
醒过来,醒过来,她想。
未名的爬行物距离她的脖颈近在咫尺,她终于将密不透风的黑暗冲出了一个罅隙,有虚幻的白石灰粉饰出的死白,意识到什么,她艰难地再向前挪了挪。
被不安感驱逐着,闻理强行略过睁开眼的试探,豁然撑开了视野。
这不是现实,这不是醒来。
[是啊,这不是醒来,醒过来,你还没醒来],陌生的知觉压迫下来,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这样的挤轧下躁动思考起来。
这不是醒来,那怎样才是醒来?
[醒过来],它只会督促,再没有言语。
“你做错了。”
她看见已经运营成为大IP的她终于玩到结局的游戏界面。
兴奋的男声在她耳边,她侧过头去,只看见一片虚无的幻雾。
界面飞快地切到地图,这样、这样、然后这样,男声兴奋地注解着,“这样的地图才是最好看的。”
“最好看。”她迷惘地看着对方捏着她的手柄,清楚地知晓,她仍未醒来。
我认识他吗?
这是哪?
我为什么认为自己玩到了结局?
我要怎样才能醒来?
“对,就是这里,向下跳。”
场景倏忽扭曲,她忽然被投放进游戏地图,大片未被加载完全的色块的几千米外的地表铺陈,烈风吹得一切招摇向上。
天。
闻理近乎麻木地看着这一切,电光火石之中,她知道了,她不怕死,甚而也不大怕痛。
心内有细小的气泡浮上水面,啪地炸开,‘不,你是最怕痛了的。’
这不是谎言,闻理冷静地判断着。
那么,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不怕了?
在接近地面的一瞬,她如同过熟的西瓜一样迸溅在地面的时刻,尖锐的不可知力发出凄厉的嚎叫:[醒过来!醒过来!]
要到哪里去?
她漠然地踩过赤色的原野,天际是肮脏的白色,头顶是蓝色的太阳,闻理行走在这错位的空间。
反向咀嚼拆解着自己。
有不正常必有正常,正常的世界该是什么样?
太阳不是蓝色,是不可直视的、炽烈的红或白。
原野呢?应该是土地的颜色,土地是黄色的,这个季节……初冬,地面上应该生长着许多植物的尸体。
天空,天空的颜色说不上错,但也不大甘心说它对,是吗?
天空应该是什么颜色。
应该是——澄澈的、似乎能望见其后宇宙的蓝色,和这个太阳的沉寂蓝色不同,是更为清透的、轻盈的、更与美相关的。
更美?
这里不美吗?
闻理四处望了望,在一望无际的红色荒野里,踮起脚四处望了望。
身体是这样一种东西,当你不在意的时候,它几乎不存在一样,但当你注意到它,那么异样感也就如影随形。
手、脚、头发,以及,唯独不属于人体的、裙子。
光裸的脚踩在赤色土地上毫无痛觉,却有生动的她走过的痕迹,土地微微陷进去,留下一串蓝色太阳下的足印。
也不能说不美。
闻理举起手对着蓝色太阳,望着她的手,肌肤在蓝色日光下泛着幽蓝,她能前所未有地明晰地察觉到,她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试图让她醒来。
这是梦吗?
为什么要醒来。
虚幻的蓝色日光在身上集起热度,令人作呕的、让她十足排斥的热度。
是我讨厌的东西么?是什么东西?直觉告诉她,她的任何好恶都弥足珍贵。
伴着这热度蒸起的,是一个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场景,夏日的校门、明晃晃的日光、身上短裙的触感,以及那熟悉到、仿佛千万次发生的时光。
我不要回去。
她退后了一步。
我是从哪里被推到这里的?我要回去。
她退了许多步。
不可知的、未名状的物质终于抓住了契机,它们顷刻剥去了伪装,一拥而上将她淹没,“啪”的一声,她碎裂在了这个空间里。
与此同时。
初入高中的闻理,带着一身如在寒冬的寒气,站在高中的校门前,一瞬间白了脸。
这一定是一个极端荒谬下流的噩梦。
她想。
第五周目开端,确证死亡无法脱离循环,确证她如今大概是当真不会死,确证她已是另类的“长生不老、寿比南山”。
救命。
巨大的惶惑与未知的愤怒填满胸臆,少女眨了眨眼,冰凉的液体不断从眼眶落下。
好像身体完全承载不了这样的灵魂与情绪一样。
近乎冷漠地感受着液体从面部划过的凉意,闻理摸了摸身上的兜,翻出记忆肯定身上的书包是个空壳后,潦草地抬手抹去泪痕。
抬脚走进了学校。
意图规劝穿着的保安欲言又止,她向着这个毫无感情的、将在她毕业后飞快迁移合并的校园深处走去。
向着可见的、熟悉到作呕的未来走去。
我没有疯掉吗?
我又是如此清醒。
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一场噩梦,她不过是在高中入学这一天短暂地被幻觉击中了。
摇摇欲坠的、随时可能崩毁的自我安慰。
自我欺骗之所以叫自我欺骗,大抵也有它一触就碎的缘故。
过度庞杂的经历、经验、情感与知识,将梦境与现实清晰地分割开来。
也轻而易举地划开一戳就破的逃离现实。
异类,怪物。
闻理听见她对自己做出的评价,掷地有声的、语调婉曲的音调。
在这个诸事正常、时间车轮一往无前的世界上,她是那个被抛下的异类,是顺滑时间里的艰涩异物,无论哪个未来她都无法抵达,她连跳下战车碾碎自己的资格都没有。
拐进人迹稀少的小道,她仰起头,看着她未来的高三教学楼。
液体自发不受控地落下来,流过脆弱的眼下皮肤,划过腮部,汇到下巴落在地上。
完整的躯体难以承载破碎的意识,即使将死过一次的灵魂打捞起来团进多年前的健康躯体,裂痕也不会消失。
老旧的沙发崩出了弹簧,破败的房屋淌出一地碎片。
它们都回不到过去了。
可这样不行。
这样仿佛泪失禁的样子当然不行。
闻理伸手按住眼睛,眼球在薄薄眼皮下颤动,泪水蓄积在眼底,湿润仍尝试从闭上的眼里溢出。
她回忆着她在死去与醒来间的缝隙所经历的场景,回忆不明物质逼迫她醒来时对她施加的影响与暗示。
回忆在那些荒谬场景里她是如何正常地行止的。
破碎的灵魂不应该装进正常的躯体。
她在第四周目是怎么做的?在生死的间隙里是怎么行动的?
要怎么将自己粉饰如常?
正常的人体放正常的灵魂,病态的□□盛病态的内在。
对,破碎的灵魂要放进同样破碎的身体。
十四岁的自己无法承受这样残缺的灵魂,阵痛的原因在于妄图痊愈或试图习惯,那就不徒劳尝试痊愈、跳过习惯,将这个身体打碎就好了。
这样身体就不用代偿性地哭泣,也无须痛苦的磨合了。
这是疯狂的、不可理喻的尝试。
却是成功的、立竿见影的对策。
干涩的眼睛浸在泪水,潮湿的眼睫试探性扫过手心,最后一点残留的液体从眼眶里落下。
闻理试探着触碰这潮湿,咸的,99%的水、约0.6%的无机盐、其他蛋白质、溶菌酶、免疫球蛋白A,以及并不准确的凝固点,-0.52摄氏度。
胸廓的呼吸不再压抑,头不再隐隐做痛。
指尖的湿润渐渐被风干。
她不受控地笑起来。
失声地、从喉咙深处迫出的气音。
笑得弯下腰听身体里冲撞出的疯狂,听比电视剧里大业崩殂、痛彻心扉的凄惨笑声更为惨烈的崩溃。
她到底不再算个人了。
她到底连人都算不上了。
在旁人眼中,在这个世界眼中,在这个十四岁的她眼中,她是在一瞬间疯掉的。
龙卷风顷刻之间拔起树木。
她在一个呼吸间得知了自己的遭遇与命运,转眼就患上疯症。
还有更好笑的。
她还要拖着这样的自己,去度过一个、一个、又一个,与常人度过的日子别无二致的清晨与日落。
度过一个、一个、又一个重复的过去与未来。
直至命运愿意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