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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接一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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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努力挣扎了几天,或许是好几百天。
真好笑啊。
难过感伤的是我,演痛不欲生的是我,坚持用一个又一个在读学位推动时间向前的,也是我。
再难过再伤心我也不尝试回到2017年。
我活够了。
人终有一死。
或者这么说,我渴望永眠的心战胜了再见他们一面的渴念。
于是纵使难过,眼前轮着播放无数记忆的走马灯,最后在视野一黑呼吸艰难地倒下的时候,如释重负的、也是我。
遗嘱详尽且有效,留给闻晓和闻道的遗产相当可观。
想想很是欣慰,我看着长大的两个孩子都是坚强独立、热爱世界的孩子,他们喜欢天地与海,世界对他们而言有远比我多得多的吸引他们的点。
所以我很放心。
……
……闻晓……
我有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最亲密的挚友,最无关风月的爱人。
她们在同一天离开了我。
她还觉得无关紧要。
#。
她凭什么?
这是闻晓听完律师说的遗嘱以及看完她敬爱的母亲闻理女士的录像后,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
先动于悲伤不可置信难过哀恸,最先砸趴她的,是愤怒。
她敬爱的闻理女士在生前,勤勤恳恳为自己拟好了葬礼宾客选好了殡仪馆备选墓地甚至骨灰盒样式,如此准备周密。
显得医生诊断的急病去世都失去了说服力。
她站在闻理女士的黑白相框前,站在黑发人送白发人的场面里,可墙上人的头发并不白,地上人的头发又过于黑。
“你像话吗?”闻晓没忍住诘问墙上人。
“闻理女士你像话吗?”她听见自己喉咙里的哽咽,泪水仿佛绑架了她的意识,强令她掉下泪来。
脱离了泪腺不受控的人类幼崽阶段后,闻晓向来是个有泪不轻弹的人,赚足眼泪的文艺片、同班同学的散伙饭、社会上总也存在的苦难场面,她都能与闻理女士一样,冷冷淡淡地一昂头,比谁神色更冷艳。
闻理女士尚且由于她先天的共情能力能残留一点神态上的余韵,她则可以完全像个不为所动的木头。
这样的冷淡本易引起她对自己人性的自我怀疑,尤其是校园阶段。
奈何在母亲处得到的认可与分析太满,她漫长的成长阶段,经典影视作品里反复描绘的青涩扭捏、缺乏自信从来没有困扰过她。
须知在她幼儿园阶段,她问及单亲家庭永远会遇见的问题“我爸爸呢?我没有爸爸吗?”的致命问题时,她可靠又离谱的母亲摸了摸她的头。
她没有说“你没有爸爸,你只有妈妈”之类的话,这个思路清奇的女人回答她“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爸爸的”。
还十足耐心地分析了她们特殊的家庭构成,即使她当时三岁,把她的泰半解释都忘了个彻底。
她初中时突发恶疾,中二叛逆。
开始对自己的母亲直呼大名,闻理女士也不过短短适应了几天,飞快牵住了她高傲的反骨,将她从社死边缘带了回来。
如果将青春期视作自我意识的觉醒和于此衍生的对尊严的看重争取,那么她的叛逆会很没依据,她整个背着书包活蹦乱跳或无所事事的校园生活里,最不缺的就是来自家庭的尊重。
以及她之所以能这样顺理成章地走上摄影的道路,也离不开她敬爱的闻理女士。
自四年级收到相机作为生日礼物后,她几乎年年的礼物都预定了摄影器材。
闻理女士会托着下巴看着她从青涩到独具风格的摄影作品,认真思考片刻,慢声说出这张照片中她初具萌芽的构图思路。
也无意识影响着她,从兴趣到专业。
虽说从小到大都倍受尊重,她向闻理女士提起自己要考摄影时还是有几分忐忑。
她将摄影作为爱好许多年,捧着的相机迭代到如今,终于后知后觉地想到了未来。
“我很高兴你现在就知道自己自己未来想做什么,如果你确定摄影是你想要的,”闻理女士的长发在阳台的黄昏余晖里过于闪耀,她条件反射地一摸相机,拍下一张,“嗯……”闻理女士的微笑果然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像中心,闻晓听见她话语温柔的后半截,“我知道你很想要了,那我们一起找机构去学。”
天际的橙红落在身上,闻理女士听完她的女儿返家后的重要讲话,笑得极可爱极随性,看上去很想摸摸她女儿上了初中后就不让摸的头。
“哎我以为你要介绍男朋友给我的。”
#。
“你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
墙上人再吐不出一个字。
闻晓的愤怒也无人接收,她之前活着的许多年,好像忽然都失了根。
未来的大摄影家决定花至少一星期时间整理情绪,她住在这个只属于自己的屋檐下,觉得特别、特别地冷。
她梦游一样送走了舅舅。
静静坐在仿佛仍镀着黄昏色泽的沙发上,大脑中有一块凹了下去,本该有的东西消失了,预留的位置瘪下去。
怎么都填不起来。
闻晓向来不大会拍死亡的悲痛。
或许是吃了人生阅历的亏,也或许天生缺根弦。
她不觉得那是多痛一件事,早晚而已。
外公住院乃至去世的时候,她十一假期短暂地回过家,闻理女士辗转在学校与医院,牵她去看望了病床上的外公。
她洗过手坐在病床边剥桔子,细致又没心没肺的,非要外公吹胡子瞪眼才笑着递给老人早剥干净的桔子,带得整个病房盈满笑声。
外公惯说方言,看着对她来说电视上过于老的电视画面时不时发表她完全听不懂的意见,闻理女士跟着说方言,声线里低度数的甜合上方言的回环婉转,好听得离谱。
闻理女士这样奔波于医院、学校与家,还能妥帖地忽然在她返校前为她变出礼物,玄关前声音和稳:“路上注意安全哦,到学校记得报个平安。”
是不是她表现得太轻易了,我才一直觉得死亡没什么大不了。
有许多记忆潮水拍岸一样涌来,好像急于离去一般。
她品鉴恐怖片做噩梦敲散她的梦,在床头灯的朦胧里一根根数闻理女士的睫毛。
她剪了男团头极端气短地走进家门,壮胆抖腿看着闻理女士一步步走过来,掀起她的刘海细看她随后笑得后仰。
她有无数闻理女士的照片,闻理一直是闻晓描绘美时想起的第一个形容词。
因为闻理女士,她从没有情绪只能自己消化,她的亲情、友情甚至爱情都是充盈的。
我才发现,我有那么多底气都来自你。
我从不共情至亲之人最伤人,因为你。
我从未过分高看他人评价,因为你。
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幸运又不幸,但因为你。
“您这有点离谱吧,”闻晓机械地、无法停下地翻阅着她为闻理创立的相册,“催心剖肺都不会比这更痛了,闻理女士。”
“敬爱的闻晓女士,”她好像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又在迷蒙里走到客厅,赤脚踩着大理石,并不清醒地问她,“你今天想几点睡觉?”
眼里蓄积的液体还是逃逸出来,顺着面部曲线落下来,冰凉的,干涸时紧绷在脸上:“你都没睡怎么就喊我睡?”
#。
她没头没尾地想到,她好像连眼泪都没有自己擦干过。
初三打球骨折,接骨太痛,闻理女士难能强硬将她的头扳到另一边,语速飞快地报她因为此次事故失去了多少镜头转移她注意力,在她疼得哭出声时,湿巾柔软地贴上来。
近在咫尺的眉眼过于温柔惑人,闻理女士实在很少柔软成这样。
然后她连后续处理有多痛都没记住。
色令智昏了吧当时。
闻理女士肯定不缺桃花,别说她只有一个女儿,她就是有十个丈夫估计都拦不住别人飞蛾扑火。
只要她愿意。
可是闻理女士太满了,她的生活好像完全不需要其他人。
她记得她有一段时间万分警惕闻理女士周围的异性,生怕多出一个继父,后来发现,闻理女士身边,突出一个清净。
她甚至不对她的学生和同事笑的。
只在不笑就不礼貌的场所,她才会精准地礼貌性微笑。
她镜头下的闻理女士,多半也并没有笑。
闻理女士对拍照并不热衷,她是无所谓死后是否留下最美的时光的,但她摄影需要练手的时候,多半会拽上她。
需要笑容的时候,叫她的名字就好了。
“闻理女士,笑一个。”
“闻理女士。”
“闻理。”镜头里的她先是微笑,才将眺望海天相接处的视线收回,转向她,笑容的温度在眼里流动。
拍完照,蹲在地上翻照片,听她小声地叹气:“唉,闻晓,我能听见你再叫我妈妈吗?”
小学的她会脆生生地叫出声。
初中的她会别过头说“你不要想”。
高中的她略一思忖能吐出硬邦邦的“妈”。
大学往后,“你想得美哦闻理女士。”
现在的她。
“可以,”声线哑得荒唐,闻晓切过又一张相片,“只要你活过来。”
大脑因缺氧而疼痛,眼睛酸涩,呼吸艰难。
她现在估计阴郁得达到了前个月她希望模特哭出的氛围,虚幻的影子支起心里的凹陷,意图挣扎出难过的人体极力调节回忆与现实。
相片滑到两人合影,情人档两个想不开的光棍扎进了年度催泪的宣传里,一个赛一个地冷静走出了影院。
她自然更胜一筹。
“只是未到伤心处吗?”思考因为缺氧而滞缓,她回忆起曾经的泪点高比赛,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说出口,“这次是你更胜一筹。”
点击下一张。
[已是最后一张],白底黑色的浮框自无感情的深海浮上来唤醒她。
崩溃一下溃了堤。
世界也仿佛一瞬间崩毁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