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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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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慧也奶声奶气地跟着行礼。
周氏笑容不变:“快起来吧。天冷,还带着孩子过来。”
林姨娘起身,垂着眼道:“规矩不可废。慧儿,给父王、母亲请安。”
萧景慧又跪下去磕头。小姑娘穿得厚实,动作笨拙,却做得一板一眼,惹人怜爱。
端王面色缓和了些:“起来吧。天冷,以后不必日日都来。”
“谢王爷体恤。”林姨娘柔声道,“只是妾身想着,慧儿渐渐大了,该学学规矩。晨昏定省,是最基本的。”
她说得恳切,姿态又放得极低。周氏脸上笑容深了些,眼里却没什么温度:“难为你有心。慧儿确是该学规矩了,赶明儿我让张嬷嬷过去,好好教教她。”
“谢王妃恩典。”林姨娘又行一礼,这才牵着萧景慧退到一旁。
暖阁里一时无人说话。炭火噼啪,檀香袅袅。
萧景宸冷眼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有些无趣。
“父王若无其他吩咐,儿子便先去书房了,沈先生还在等着。”
端王看他一眼,摆摆手:“去吧。”
萧景宸躬身退出暖阁。走到门口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周氏轻柔的声音:“王爷,景轩那篇《雪赋》,妾身想着,不如请人裱起来,挂在书房里?也让景宸多看看,或许能有些进益……”
他没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廊下冷风一吹,将他满身的暖意都吹散了。他深深吸了口气,空气清冽冽的,直灌进肺里。
双喜跟上来,小声问:“爷,直接回澄心斋?”
萧景宸没答,反而问:“沈先生今早吃什么了?”
双喜一愣:“听福安说,是小厨房单做的,鸡丝粥、虾饺什么的。”
“小厨房单做?”萧景宸挑眉,“父王吩咐的?”
“是赵长史一早去说的。”
萧景宸嗤笑一声。笼络,敲打,恩威并施,他那位父王,从来都是这一套。
“走吧。”他迈开步子,银红衣袍在雪地里划过一道鲜艳的弧线,“去看看咱们这位沈先生,今日要讲什么志怪奇谈?”
澄心斋书房,炭火正旺。
沈灼华坐在书案前,手里摊着本旧书,封皮上“南溟异闻录”五个字,墨色已淡。他看得入神,连萧景宸推门进来都没察觉。
萧景宸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儿。
晨光从窗格里透进来,斜斜地打在沈灼华脸上。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蓝棉袍,坐姿却极挺拔,脖颈到脊背有些清瘦。握着书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在泛黄的纸页映衬下,显得格外素净。
“沈先生看得这般入迷,里头可是有什么艳鬼狐仙的故事?”
萧景宸一边说一边解了鹤氅扔给双喜,在沈灼华对面坐下。
沈灼华这才抬眼,将书合上:“世子说笑了。这书里记的多是山川异兽,奇俗怪谈,倒没什么艳事。不过确有一篇,或许世子会感兴趣。”
“哦?”萧景宸挑眉,身子往前倾了倾,“说来听听。”
沈灼华翻开书,手指点在某一页:“这一篇,叫《镜湖双生鲤》。”
“鲤鱼?”萧景宸嗤笑,“鲤鱼有什么稀奇?”
“不是寻常鲤鱼。书上说,南海之滨有座镜湖,湖底生着一种双生鲤。这种鱼天生一对,一尾金鳞,一尾银鳞,从出生到老死,形影不离。但怪就怪在,金鳞鲤性烈,善争斗,常跃出水面,搅得湖面不得安宁。银鳞鲤却性静,终日潜游水底,轻易不露面。”
萧景宸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然后呢?”
“镜湖边的渔人发现,若捕到金鳞鲤,银鳞鲤必在网边徘徊不去,宁可一同被捕。反之,若捕到银鳞鲤,金鳞鲤却会疯狂冲撞渔网,直至力竭而死。”沈灼华抬眼看向萧景宸,“渔人觉得稀奇,便将双鲤献给了当地的城主。城主将双鲤养在琉璃缸中,日日观赏。”
“后来呢?”
“后来……”沈灼华合上书,“金鳞鲤在缸中依旧暴躁,撞得琉璃缸砰砰作响。银鳞鲤却静静伏在水底,不吃不喝。不过三日,银鳞鲤先死了。金鳞鲤见状,竟也不再游动,沉到缸底,挨着银鳞鲤的尸体,第二日也死了。”
萧景宸盯着沈灼华,嘴角扯出一个笑:“沈先生这故事讲得妙。金鳞鲤像谁?银鳞鲤又像谁?”
“不过是志怪杂谈,世子不必对号入座。臣只是觉得,这故事有趣,明明是同生同死的双生鲤,性子却天差地别。一个张扬,一个隐忍。一个躁动,一个沉静。可到头来,谁也离不了谁。”
萧景宸不说话了。他靠在椅背上,望向窗外,那株老梅的枝桠在风中微微颤动着。
过了许久,他才问:“沈先生觉得,那双生鲤……是心甘情愿同生共死的吗?”
沈灼华沉默片刻。
“书上没写。但臣想,既是天生命定,心甘情愿与否,恐怕都由不得自己。”
萧景宸笑了,笑声短促:“好一个‘由不得自己’。沈先生这话,倒像是深有感触。”
沈灼华垂眸,轻声道:“臣只是就书论书。”
萧景宸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站起身,走到书案旁,拿起那本《南溟异闻录》,随手翻了翻:“这书……是你从家里带来的?”
“是。先父旧藏。”
“令尊也爱看这些志怪杂谈?”
“先父说,正经书读累了,翻翻这些,能开阔眼界。他还说,志怪故事看似荒诞,内里却往往藏着人情世故。”
萧景宸手指停在某一页。那页上绘着幅简陋的插图,画的是深海巨鲸,旁边有小字注解:“渊之深,不知其底也。”
“沈先生,若你是那双生鲤中的一尾,你会选做金鳞,还是银鳞?”
沈灼华抬眼,对上萧景宸的目光。
“臣选不了。天命如此,选了也是枉然。倒不如……做好自己那尾鱼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萧景宸追问,“什么是该做的事?”
“金鳞鲤该跃出水面,就该跃得漂亮。银鳞鲤该潜游水底,也该潜得安稳。至于会不会撞破琉璃缸,会不会不吃不喝……那是后话。”
萧景宸把书往桌上一扔,身体往前一倾,手肘撑在桌上,盯着沈灼华:“哎,沈先生,你说这两条鱼……像不像我和老二?”
沈灼华正低头整理书卷,闻言抬头看他:“世子说笑了。”
“我没说笑。”萧景宸歪着头,嘴角勾着笑,“一条闹腾,一条安静。一条整天扑腾水花,一条闷在水底下。这不就是我和萧景轩嘛。”
沈灼华放下手中的书,“世子,二公子是谦谦君子,您是天家贵胄,拿两条鱼来比,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萧景宸往后一靠,翘起腿,“都是在一个池子里扑腾的鱼,谁比谁金贵?”
他说着,忽然凑近些:“沈先生,你说那银鳞鲤整天闷在水底下,它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是真不想出来,还是……不敢出来?”
沈灼华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得过分、也张扬得过分的脸,一瞬间觉得这位世子爷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没心没肺。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书上没说银鳞鲤在想什么。只说它性静,不喜露面。”
“那就是不敢呗。”萧景宸嗤笑一声,“怕一出头,就被人盯上,跟它那爱显摆的兄弟一起,被捞进琉璃缸里。”
沈灼华没接这话,转而问道:“世子可想过,那双生鲤若真能选,是愿意在湖里自在扑腾,还是愿意在琉璃缸里被人供着?”
“这还用想?”萧景宸挑眉,“当然是湖里自在。”
“可湖里有风浪,有渔网,有天敌。琉璃缸里虽小,却安全,还有人日日投喂。”
萧景宸不说话了。他盯着沈灼华看了半晌,才道:“沈先生,你这是给我下套呢。”
“臣不敢。”
“你不敢?”萧景宸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吹得他衣袂翻飞,“我看你敢得很。一会儿说鱼,一会儿说缸,句句都在点我。”
沈灼华垂眸:“臣只是就书论书。”
“得了吧。”萧景宸转过身,靠在窗棂上,晨光从他身后照进来,给他周身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你心里明镜似的。这侯府就是个琉璃缸,我是那条扑腾的金鲤,萧景轩是那条安静的银鲤。父王是那个养鱼的城主,至于你……”
他的笑容深了些:“你就是那个站在缸边看鱼的人。”
沈灼华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世子既然看得明白,为何还要问臣?”
“因为我想知道,”萧景宸走回书案前,重新坐下,“看鱼的人,是觉得缸里的鱼可怜,还是……羡慕?”
暖阁里又静下来,远处有仆役低低的交谈声,被风扯碎了飘进来。
沈灼华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臣不觉得鱼可怜,也不羡慕。”
“哦?”
“鱼在缸中,有缸中的活法。羡慕无用,可怜也无用。倒不如……做好自己的本分。”
“本分?那沈先生的本分是什么?”
“教书。”
“我的本分呢?”
“读书。”
萧景宸盯着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声清朗,在暖阁里回荡:“好一个读书!沈先生,你这话说得漂亮!”
他笑够了,抓起桌上的茶盏灌了一口,“行,从今儿起,我跟你好好读书。”
沈灼华抬眼看他。
“不过我有条件。”萧景宸竖起一根手指,“第一,别整天之乎者也,我听着头疼。就讲《南溟异闻录》这样的,有意思。”
“第二,每三天我要出府一趟,做什么你别管,课业我会补上。”
紧接着,他竖起第三根手指,眼睛亮晶晶的:“第三,我要是学得好,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现在不说。”萧景宸笑得像只狐狸,“等时候到了,你自然知道。”
“只要不违道义,臣可以答应。”
“放心,”萧景宸靠回椅背,“肯定是沈先生能做到的事。”
正说着,双喜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是热茶和点心。芝麻球的香气在暖阁里散开。
萧景宸捏起一个塞进嘴里,含糊道:“对了沈先生,那五十两银子,你别光藏着。该添衣裳添衣裳,该买什么买什么。省得出去让人瞧着,以为我端王府刻薄先生。”
沈灼华端起茶盏,轻声应了句:“谢世子。”
茶是热的,透过瓷壁传到手上,暖意一直蔓延到心里。他看着对面那个一边吃点心一边翻书的少年,忽然觉得,这侯府的日子,或许也没那么难熬。
双喜收拾了茶具正要退下,忽然想起什么,回身低声道:“爷,方才前头传话,说王爷午后要见您。”
萧景宸“嗯”了一声,头也不抬地翻着《南溟异闻录》。
双喜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还有……林姨娘屋里的杏儿,一早就在咱们院外转悠,被守门的刘婆子拦住了。那丫头急得什么似的,说是有要紧事非当面禀告爷不可。”
萧景宸翻书的手停了停:“什么事?”
“不肯说,非要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