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侯门深似海》秀峰

9、第 9 章

　　天还没亮透，青灰色的光勉强透过窗纸，屋里还是昏朦一片。

　　沈灼华虽晚睡，但已醒。

　　他睁着眼躺在冰冷的床上，听着远处有粗使婆子扫雪的“沙沙”声，还有不知哪个院落早起的小丫头细声细气的说话声，被寒风扯碎了，零零落落地飘过来。

　　五十两银子在床底木箱里压着，弟弟的冬衣，妹妹的头绳，母亲的药……这些实实在在的念想，轮番在眼前过。

　　他起身穿衣，那件深蓝色棉袍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袖口磨白的地方，昨夜用同色线细细缝过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束发时，他对着模糊的铜镜看了一眼，镜中人面色苍白，眼底因为缺觉泛着淡淡的青。

　　福安端热水进来时，手里还拿着个油纸包：“先生，柳嬷嬷又塞给我的，说是昨儿厨房剩的枣泥糕垫垫。”

　　糕还温着，沈灼华接过油纸包，听福安在外间一边生炭火一边絮叨：“今儿初八，王府有晨会的规矩。各院主子都要去前厅给王爷王妃请安，世子爷怕是得耽搁一会儿才能来上课了……”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是寻常仆役的动静，那步子稳而轻，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

　　“沈先生可起了？”是赵长史的声音。

　　沈灼华放下油纸包，整衣开门。赵长史站在院中，一身藏青直裰，外罩灰鼠裘，手里捧着个小册子。他身后还跟着个面生的小厮，手里提着个食盒。

　　“赵长史。”沈灼华拱手。

　　“沈先生早。”赵长史脸上挂着公事公办的笑，“王爷吩咐，从今儿起，先生的早膳由小厨房单做。”

　　他侧身示意那小厮将食盒递上，“这是今儿的，往后每日辰初准时送来。”

　　福安忙接过食盒。沈灼华道：“劳王爷费心，臣愧领。”

　　“先生不必客气。”赵长史翻开手中册子，“另有一事。王爷说，世子既预付了束脩，这课业便得有个章程。往后每旬一小考，每月一大考，考校内容……”

　　他抬眼看了看沈灼华，“由先生定，但需提前报知王爷过目。”

　　沈灼华心头一凛，这是要在课业上拿捏他了。

　　“臣明白。”

　　赵长史合上册子，语气缓和了些：“王爷也是望子成龙心切。世子天资聪颖，只是性子跳脱了些。沈先生是明白人，该怎么教，想必心中有数。”

　　他略作停顿，压低声音：“昨儿夜里，东跨院林姨娘去澄心斋的事，王爷也知道了。”

　　这话说得轻，落得重。

　　沈灼华垂眸：“臣昨夜交完课业便离开了，不曾遇见。”

　　“那就好。”赵长史笑了笑，“先生是读书人，内宅之事，少沾为妙。专心教好世子，便是大功一件。”

　　说罢，拱手告辞。

　　沈灼华站在院中，看着赵长史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晨光渐渐亮了，雪地反射着冷白的光，刺得人眼睛疼。

　　福安打开食盒，里头是一碗热腾腾的鸡丝粥，一碟水晶虾饺，一碟腌脆瓜，还有两个奶黄包。

　　“先生……”福安小声唤道。

　　沈灼华收回目光，淡淡道：“摆上吧。”

　　他坐下用膳。粥熬得糯，虾饺透亮，脆瓜爽口，可吃在嘴里，却品不出什么滋味。这突如其来的优待，和赵长史那番话，像两股绳子，一松一紧地捆着他。

　　吃到一半，院门外又传来动静。这次是世子的仆人双喜，跑得气喘吁吁的：“沈先生，世子爷让传话，今儿晨会怕是得耽搁，让先生先自便。”

　　“世子爷还说，”双喜觑着他脸色，“让先生想想今儿讲什么？要还是那些之乎者也的老调，他可就……”

　　他吞了吞口水，“可就上房揭瓦去了。”

　　沈灼华失笑，这倒是那世子爷会说出来的话。

　　“知道了。”他道，“你回去告诉世子，就说今日不讲经史，讲《南溟异闻录》。”

　　双喜一愣：“那是……”

　　“一本前朝的志怪杂记。里头多记海外奇谈，山川异兽。世子若嫌枯燥，或许这个有趣些。”

　　双喜将信将疑地去了。

　　沈灼华重新坐下，鸡丝粥已经有些凉了，但他一口一口，吃得很仔细。这侯府的饭，吃一口，便欠一分。那五十两银子，收下了，便再没有退路。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纸。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墨是昨夜的宿墨，他加了点水，慢慢研开。

　　笔尖悬在纸上，他想起昨夜萧景宸翻看文章时，长睫轻颤的模样。也想起那少年别过脸去，说“不是赏你的”时的别扭。

　　这笔落下，该写什么？

　　沈灼华闭了闭眼，笔尖落下，墨迹在纸上晕开，他写下一个字，“诚”。

　　字迹清瘦，筋骨分明。

　　窗外，晨钟遥遥传来，“铛——铛——铛——”，在空气里，传得很远很远。

　　侯府新的一日，开始了。

　　澄心斋里，萧景宸正站在镜前，由着小厮给他束发戴冠。镜中的少年一身银红箭袖锦袍，他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片刻，忽然扯了扯嘴角。

　　“双喜。”

　　“奴才在。”

　　“沈先生听了我要上房揭瓦，什么反应？”

　　双喜忍笑：“沈先生……沈先生笑了。”

　　“笑了？”萧景宸挑眉，“怎么笑的？”

　　“就是……唇角弯了弯，很快又敛回去了。然后说，今日不讲经史，讲《南溟异闻录》。”

　　萧景宸愣了愣，随即嗤笑出声：“志怪杂记？他倒会挑。”

　　萧景宸不再说话。小厮为他系好最后一根丝绦，退到一旁。他整了整衣袖，看向镜中那个锦衣华服的端王府世子。

　　半晌，他低低道：“走吧，前厅请安去。”

　　前厅的暖阁里，炭火烧得旺，暖意混着檀香，沉甸甸地浮在空气里。萧景宸进来时，人已差不多齐了。

　　端王萧衍坐在正中的紫檀太师椅上，穿一身家常的玄色团龙纹常服，手里捧着盏热茶，正听二儿子萧景轩说话。

　　继王妃周氏坐在他身侧，一袭姜黄绣金线牡丹的袄裙，外罩银狐裘，端庄里透着几分雍容。她手里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眼睛却微微垂着，像是在听，又像是在走神。

　　萧景轩站在父亲跟前，穿宝蓝箭袖锦袍，身姿挺拔。他正说到昨日去京郊马场的事：“……那匹照夜白确是神骏，几个王府的公子都羡慕得很。儿子想着，等开春了，再好好驯一驯，说不定明年秋狩能派上用场。”

　　端王点点头，“骑射功夫没落下吧？”

　　“不敢。”萧景轩恭声道，“每日晨起都练一个时辰，文瑾表哥上回还夸儿子箭术有进益。”

　　周氏捻佛珠的手顿了顿，嘴角噙着温婉的笑：“你表哥是真心疼你，连珍藏的《骑射图鉴》都舍得给你。”

　　萧景宸就在这时迈进了暖阁。

　　他步子不快不慢，一身银红锦袍在满室沉色调里显得格外扎眼。走到正中，他躬身行礼：“儿子给父王、母亲请安。”

　　声音清朗，姿态却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懒散。

　　端王抬眼看他，目光在他那身张扬的衣袍上停了停，眉头微微一皱：“起来吧，今日倒没迟到。”

　　“父王吩咐晨会，儿子岂敢怠慢。”萧景宸直起身，嘴角挂着点笑，“只是昨夜读书睡得晚，今早险些起不来。”

　　“读书？”端王挑眉，“读的什么书？”

　　“《南溟异闻录》。沈先生今日要讲这个，儿子先翻翻，免得课上被问住了丢人。”

　　这话一出，暖阁里静了静。

　　萧景轩眼中闪过一抹讶异，随即恢复如常。周氏捻佛珠的速度快了些，面上却依旧温婉：“沈先生倒是有趣，不讲经史，倒讲起志怪杂记来了。”

　　端王没接这话，只盯着萧景宸：“沈灼华……教得如何？”

　　“还行。比前头那些老头子强点，至少不总板着脸说教。”

　　端王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道：“你那笔字，沈先生可曾点评？”

　　萧景宸面上做出副惫懒模样：“沈先生说……儿子的字，颇有率性之风。”

　　暖阁里又静了。谁都知道世子的字写得像鬼画符，“率性”不过是委婉的说法。

　　周氏适时开口，声音柔缓：“景宸还小，慢慢来便是。倒是景轩，前几日写的《雪赋》，赵长史看了都说好，王爷不妨也瞧瞧？”

　　她说着，示意身边的嬷嬷，嬷嬷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恭敬地呈给端王。

　　端王展开，纸上是一篇赋文，字迹清隽挺拔，文采斐然，确实当得起一个“好”字。他看了片刻，点点头：“是不错。”

　　萧景轩忙躬身：“儿子愧不敢当，都是方先生教导有方。”

　　方先生，是端王府的西席之一，负责教授萧景轩经史。

　　萧景宸站在一旁，看着父王手中那卷纸，看着弟弟恭谨的模样，看着继母温婉的笑，他的手指在袖中捻了捻。

　　“景轩确实用功。”端王将赋文搁在桌上，目光重新落到萧景宸身上，“你既肯跟着沈灼华读书，便好好读。十个月后，我要考校。若还是如今日这般……”

　　他没说下去，但未尽之意谁都明白。

　　萧景宸扯了扯嘴角：“儿子明白。”

　　这时，外头传来通传声：“林姨娘到……”

　　暖阁帘子掀起，林姨娘牵着四小姐萧景慧进来。她今日穿了身藕荷色绣缠枝莲的袄裙，外罩月白斗篷，妆容素净，越发显得温婉可人。

　　进了暖阁，她先规规矩矩行了大礼：“妾身给王爷、王妃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