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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长风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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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栩又一次自昏睡中醒来时,马车车厢依旧紧闭着,让人分不清时间的流逝,只能依靠被投喂食物的次数来计算他们走了多久。
杜静心每日下车时都会偷偷在外面留下印记,以期顾行止能顺利找到他们。
而慕栩拿回木簪时,则会下意识地抚摸过簪头的桃花纹路。
每一次都能让他更为清楚地意识到,顾行止先前种种别扭的举动是因为什么,连同醉酒后那晚未尽的话语,也逐渐在回忆中明晰。
原来这人竟存着这样一份心思吗?
让他困惑的是自己竟隐隐为之感到喜悦,恍若突然顿悟,为自己往日过分强烈的独占欲也一同找到了出口。
然而眼下所处境况让他不得不暂时压下所有心思,一切心绪浮动都随着身下摇晃的马车再次潜藏进心底深处。
这样行进了大约四五日,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有一瘦高男子掀开车帘看了他们一眼又走开。
“这就是能让秃三和老石折在外面的人?看着挺弱啊。”
“哼,秃三那家伙仗着自己有点天赋,竟然想瞒着教主在外面偷偷养傀儡,最后还不是要我收拾烂摊子。”这是楚娘子的声音,“你一定不知道他偷藏起来的人是谁。”
“哦?”
“慕长风不为人知的亲生骨肉。”
“这倒有意思了,将那女子和其他抓来的关在一起,这小子等我禀明教主后再处理。”
杜静心听见这些人要将慕栩单独处置有些紧张,被慕栩安抚道:“不必担心我,记得保护好自己,我们见机行事。”
很快便有人上前将杜静心带走,独留慕栩一人听候发落。
并没有让他等太久,一刻钟后楚娘子着人将他带下了马车,推着他朝前走去。
七拐八绕后,慕栩听到锁链响动的声音。
身后的人打开一扇铁门将他推了进去,后面传来楚娘子的声音:“你就先在这里呆着吧,可要记得和隔壁好好打个招呼。”
她语调中透着些看好戏的期待与玩味,说完后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远,四周也随之寂静下来。
这里空气不怎么流通,腐臭难闻的气味后知后觉地钻入鼻腔,令人难以忍受。
慕栩等人走远后试探着伸出手去,在四周一点点摸索,右手触碰上铁铸的栏杆,凉意顺着寒铁渗入肌肤——他被关押进了一处铁牢。
铁牢另一侧有铁链轻响,伴着沉重费力的呼吸声,在这寂静的囚牢里分外明显。
慕栩立即缩回手,神色戒备,想起楚娘子说过隔壁还有人。
若是他的眼睛完好无损,便会发现这里其实是一处山洞,洞腹被铁栅栏分隔成三间囚室,只有镶嵌在两侧洞壁上的烛火散发着昏黄跳动的亮光。
中间的囚室里,地上的散乱稻草间趴伏着一团黑影,离近了才能看清这竟然是一个中年男人。地上这人灰白掺杂的头发散乱打结如枯草,身上衣物的颜色早已被暗褐色血渍所掩盖,锁住四肢的铁链一路向上延伸最后没入墙壁之中。
楚娘子带人进来时,这人一动不动,仿若死去一般。圣仙教的人过来无非是要在他身上试验蛊虫效果,他早已麻木。
直到一个年轻人被独自留下,这人掩盖在杂乱长发下的眼睛才缓缓转动了两下。自从被乌山囚禁后,他已经很少见到除圣仙教以外的人了。
透过铁牢之间的空隙,他望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浑浊的双眼慢慢睁大,整个人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星、禾……”
他挣扎着起身朝着慕栩所在的方向挪动,带动铁链碰撞出声响,因为太久没说话,每个字音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音调怪异。
“星禾。”待到双手握上栏杆,彻底看清眼前人,他才陡然怔住,“不是,你不是星禾,你是、你是……栩儿。”
早在这人扑上来时,慕栩便后退一步远离了对方,他仔细分辨才从这人不甚清晰的语调中拼凑出母亲的名字。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神志不清地念叨几句,突然又改口:“不、不,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既像是说给慕栩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慕栩蹙眉,直觉这人和自己有关,正要开口追问却被一阵拍掌声打断。
楚娘子去而复返,面色恭敬地推着一辆轮椅走进山洞,轮椅上倚坐着位鹤发鸡皮的老者,刚刚的拍掌声就是出自于他。
老者语带可惜:“还以为能看上一场父子相认的好戏,怎么亲生的孩儿站在面前却又不敢认了呢?慕兄弟。”
慕兄弟?
慕栩整个人如遭雷击,嘴唇无声开合几次艰难吐出一句:“父亲?”慕长风,竟还活着!
慕长风已经平静了下来,不带情绪地看了老者一眼:“若要试蛊直接来就是,找个和内子相似的人过来,真是多此一举。”
“哦?”老者怪笑,“那看来是我这属下弄错了,说来也巧,你旁边这小子可是当年侥幸从慕家逃脱出来的,我那不长眼的属下起了心思想练制我教失传已久的失心蛊,可惜只弄了个半成品出来,最后还因此丧了命。”
“既是和慕兄弟不相干的人,那就杀了吧。”老者轻描淡写地说道,他自怀中掏出一指长的短笛送到嘴边吹奏起来,笛音如泣如诉,低沉幽怨。
“啊!”一声痛呼,慕栩抱着脑袋单膝跪地。哪怕事先做了准备,慕栩仍在笛音响起的那一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脑袋在一瞬间仿佛被无数重锤击打过,急促爆发的疼痛让他险些昏厥。
慕长风目眦欲裂,身体挣动间铁链绷直,将他死死困住,整个人犹如困兽。
“乌山你做什么!我慕长风何曾有过孩儿?放了他!”
“该死的老匹夫!”
乌山不理会他的咒骂声,笛声愈发急促起来,冷眼看着那跪地的盲眼少年疼痛难忍,操控着他朝一侧墙壁撞去,额头一道蜿蜒血迹顺着冷白的面庞滑落,触目惊心。
眼见慕栩额头不断撞击墙壁,慕长风突然泄力:“放了他,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乌山等的就是这句话:“十多年了,你要是早这么识相多好,也不必吃这许多苦头。眼见名扬天下的武林奇才落魄至此老夫也是于心不忍呐。”
他向楚娘子使了个眼色,后者见状走上前去,打开牢门后将一叠纸张放在慕长风面前,另置了一套笔墨,开口道:“慕大侠,请吧。”
等慕长风提笔写完,楚娘子将纸张拿起呈到乌山面前。
乌山接过后双手颤抖,语带兴奋:“好好好,当年秃三也算是做了件好事。”他看过一遍后拧眉,“怎么只有一半?”
慕长风:“你放了他,我自然给你另一半。”
“哼,想放他走也得等我验证过这心法真伪再说。”
轮椅车轮碾过地面,乌山与楚娘子离去,这一方山洞再次恢复平静。
慕长风立即来到两间囚室之间,透过铁牢间隙握住慕栩的手臂,焦急询问:“栩儿,你怎么样了?”
慕栩摇了摇脑袋努力缓解不适,顺势抓住慕长风的一只手,感知到对方手掌蜷缩想要抽离,立即又攥得更紧。他哑声开口道:“父亲。”
在此之前,慕栩万没想到自己还有能够见到至亲的一天,更没想到会是在此种情境下。掌心下的皮肤粗糙不平,饱经沧桑,正如慕长风此时的落魄、狼狈。而慕栩对父亲的印象仍旧停留在江湖中人口中的天纵奇才。
“我不知道您还活着。”他艰涩道,“那乌山为何要囚禁你?”
慕长风叹气,当年他与顾鸿南决斗时被乌山暗算,被迫目睹慕家覆灭,妻儿惨遭屠戮。乌山找了具尸体冒充他,制造他已身亡的假象。他虽活着,但万念俱灰,也与身死差不多了。他开口:“我与乌山先前并无仇怨。”
“那乌山本是圣仙教余孽,因年轻时被正道高手重创,体内气息紊乱,寿元所剩无几。不知道他从哪得来的方法,可以用阴阳之力平和体内气息,延长寿元。先时白虎门与他勾结,将与白虎门敌对之人暗中控制,抽取内力后再做出意外身亡的假象,蒙蔽世人。
后来乌山得知我手中有一本心法,取阴阳平衡之道,能让体内内力循环相生,源源不绝。若是能修得此心法,他便不必再铤而走险得罪各大派了。”
慕栩想到那些失踪的女子,难道都是被乌山掳过来吸取了内力?照父亲所说应该也有男子失踪才对,只是江湖上打打杀杀,不慎殒命是常事,乌山近段时间太过心急,方露出诸多破绽。
慕长风接着道:“那本慕家心法从前被我那义父占为己有,后来我将它当众焚毁,并未看过。”可惜乌山始终不信真有人能将顶尖秘籍焚毁,“我刚刚写下的是我独创的一门心法口诀,只修习至阳至烈之气,等乌山拿到后半部分就会察觉到不对。栩儿,你必须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
至此,所有真相已经串联在了一起。慕栩理清了前因后果,也不得不感慨江湖人心叵测,只要一本秘籍,一件至宝,就能引人癫狂至此,是真是假,全由本心。
慕栩安抚道:“父亲放心,乌山发现之前,我们必能逃脱。”他将自己这些年的境况和近些时日的遭遇简单带过,让慕长风宽心。
慕长风心情复杂,他与顾老庄主有血海深仇,后来仇消恩断,两不相欠。但他始终是亏欠了浮梦山庄,亏欠了顾鸿南和柳星禾。空有绝世武功,却保护不了妻儿,这些年苟活至今,甘愿忍受百蛊噬心之痛,未尝没有自我惩处的意思。
幸好、幸好,他还能再见自己的骨肉至亲一面,已不枉这十多年的煎熬困苦。